水从观音手中的杨枝净瓶里淌了出来,有趣的是此时的观音尚多为男像。
慕朝游过去净了手,忽然看到队伍前面一个人影十分眼熟。她盯着他看了看,有点儿想不起来,那人却好像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一转身。
瞧见她,那少年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魏家酒肆的女郎?”
慕朝游一愣:“是你?”
那少年神色自若地掬了一捧观音净露,洗了一把手,笑道,“在下沛国刘俭,女郎可还记得我?”
他今日乌发束发,作白衣打扮,脚上蹬着木屐,大摇大摆混迹在人群之中,竟看不出一点世家子的矜傲。
慕朝游怎么可能会忘是他闲着没事喊她过去敬酒的。因此也只略略点了点头,态度不冷也不热。
刘俭歪头看她,又笑起来,“哎呀,看来在下是被女郎厌弃了啊。”
少年神态轻松,态度熟稔。说话似乎特别喜欢强势侵占别人的社交安全区。
慕朝游对上这种人有点词穷,不太想理睬他。
刘俭像模像样地朝她行了一礼:“还未知女郎名姓?”
慕朝游平静下来,生疏地回复:“我姓慕。”
他一屁股在她身边那块大青石头上坐了下来,扬着手里的比翼扇,忽然问,“慕娘子与芳之是旧识?”
慕朝游没否认,只随口应付问:“你怎么知道的?”
刘俭:“子若同我说的,哦,就是那个谢家子。”
慕朝游:……她怎么没发现谢蘅还是个大嘴巴呢?
刘俭笑说:“难怪我那天看你俩之间有点儿不对劲。”
……是不是自来熟的人都有这种一个人进行着聊天也不觉得尴尬的能力?慕朝游心下费解之余,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刘俭看了看周围人来人往,又问她:“慕娘子信佛?”
慕朝游说: “说不上信不信。”
她客套地问:“郎君信佛?”
刘俭扬起比翼扇,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我不是信佛,我是怕佛。”
“怕?”慕朝游疑惑。
“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刘俭笑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观音殿,“我这个人也不知怎么地,从小就怕那些佛像。”
“巨物恐惧症?”慕朝游不禁脱口而出。
“巨物恐惧症?”刘俭纳闷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什么?”
慕朝游想了想,“就是我听说有些人天生会害怕那些庞大的东西,比如说巨大的佛像,海中的长鲸。”
刘俭诧异地又看了她一眼,“我倒是未曾见过长鲸。”
“不过寺主人说我身上是带了业报,见到佛像才会心生恐惧而非心生欢喜。”
“也不一定。”慕朝游解释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打光的不同?”
她侧过身,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大殿里的佛像光线昏暗晦涩,看着就容易让人心生惧意,就像是黑夜中将烛台置于人下巴下面一样。”
刘俭笑:“娘子的意思是说光线不同,则慈威定慧诸相不一?”
慕朝游:“恐吓与怀柔都是宗教擅长的手段,若不是雕刻得威严些,怎么令人相信身怀业报,心甘情愿供奉呢?”
慕朝游说着说着,忽然觉察到一股异样的安静。
只见刘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自知失言,忙有些懊悔地闭上了嘴。
穿过来近两年她还是没能学会谨言慎行。
所幸这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礼教对人的束缚还远不如后世严厉,南国人民放荡不羁,也不乏狂悖之言。
刘俭听完了,眨眨眼,露出个笑来,“倒也是个新奇的说法。”
“恐吓既有了,那不知娘子所说的怀柔又指什么呢?”
慕朝游:“我可以不说吗?”
刘俭反问:“嗯?”
这就是不可以了。
慕朝游想了想。
和王道容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她对南国的佛教经文自然也有了些了解。
“郎君今日所见的戏台子自然便是怀柔手段之一了。为了教义能在中原广泛传播,佛教自然要亲近儒教,做出一些本土化的改动。这是之二。”
这时大乘主义还没有传入中原,但信奉佛法的士大夫们为了使释教更贴近儒教而做出的努力,却和大乘教义不谋而合。比如说将慈悲与儒教的仁爱相关联。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为孝。”
慕朝游说,“儒教以教化万民,沙门以救济众生,是以慈悲为仁。”
眼前的少女语气不高不低,嗓音也十分柔和,但观念独到,鞭辟入里,说得刘俭双眼不禁一亮!彼时独尊儒教者与信奉释教的士大夫之间争执不断,众说纷纭,这女郎三言两语间竟为这两教争端指出一条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