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宗平睡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趴伏在床沿的托莉尔,白羊的睡姿静好。兽态的头颅有同人类一样细腻的神情。
鹿宗平的情绪茫然,他还沉溺在梦的余韵里,可梦中究竟是什么景象,他完全记不得,他苦苦思索,凝视着白羊的脸庞。柔顺明亮的白色发丝,垂落的乖巧的长长的双耳,静美的面庞,如月一样。男孩回忆起来,自己似乎是在梦里见到了月,圆满洁净,表面起伏散漫的月海静谧得不敢想象。
他的目光让托莉尔惊醒过来,白羊蜷了蜷手,鹿宗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她的拇指。鹿宗平的脸色涨红,松开手,马上缩回被窝里。
托莉尔感觉疲惫,她也是睡得迷迷糊糊,侧坐着,姿势有些伤损腰背,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感慨时间对人的折磨,血管的酸麻,骨骼关节僵硬,皮肤的淤痕,神经末梢的迟钝,这些感官上的变化昭示着时间的流动,又或者是促成了时间的流动,托莉尔有时候感觉很安静:周围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独自一人,时间远离了自己,就像是她与那些其他的什么人在空间距离上的原理一样。有那么一段日子,她几乎觉得时间凝固了,什么也没有在其间发生。事物的发展究竟是时间的原因还是结果?假如世界上真的只有一个她,只有她一个,那么时间或许也就彻底停止了。
至少,托莉尔可以在孤独时选择与自然相处,自然的时间流逝永远是不紧不慢,植物和小动物,虫子和真菌,它们各自对时间有着一份理解,这样多的生命汇聚起来,时间就变得恰到好处。托莉尔常常借着这些自然事物的演变来调节自己的时间记忆,假如一直待在家里,看着一成不变的家具和装饰,她真的有漂浮在半空,不着边际的错觉。
现在好了,家里多了一个成员,一个漂亮的男孩。如此富有活力,如此乖巧懂事,他的出现似乎加快了时间,托莉尔都不知道,方才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又怎么清醒过来,时间如此快,就像是叶底飞窜的蜻蛉,她疑心下一秒这个孩子就会长大,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家中的物什会很快老化,漆面脱落,木头腐朽,而她自己则越来越被衰老所困扰,这样的未来不但没有让白羊托莉尔退缩,她反倒觉得十分安心。
她会负责这个孩子的教育,这样一个正直友善的孩子,只要给予他智慧和力量,他就能独自生活下去,帮助更多的人,帮助地下世界的怪物们。
鹿宗平还躲在被窝里不敢露头,他感到由衷的羞耻,以及一些难以言说的安慰。
梦里,他不只是看到了月,他见那月明亮闪烁,却是如一颗被架起来的宝珠一样,嵌在那繁美的玉白色的鹿角中央,鹿宗平凝视而又眺望,地平线上遥远崇高又曼丽的神鹿,就像远山一样俊伟,头顶的丫杈似乎一对逆生向上的神树的根系。
鹿宗平无比想要追赶那神鹿,却永远无法触及。
他终究是醒来了,这一些支离破碎梦的片段极快消失,就仿佛是世界镜面的另一个他的幻想,等到他清醒后就极快地抽离不见。
除了梦之外,他心里的一个小小愿望,似乎也更加清晰,他现在有些向往蓝天了。
托莉尔知道男孩醒了,不过她保持了一个理解的态度,只是轻轻起身出门。
地下世界没有昼夜的分别,托莉尔一天的工作是检查遗迹,看看是否又有无意掉落的人类,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可如今生活上的改变,使得托莉尔更加热切得对待自己的工作。严格来说,她不是受雇来看守遗迹的,只是她将遗迹当作是自己触手可及的管理范围,并且由衷希望帮助那些无意坠落的灵魂。
对托莉尔来说,工作和生活的大部分其实有所重叠,她是个园艺与植物管理师,热衷于食用蜗牛,在工作时,她在遗迹四处转悠,关照那些小怪物们,并找寻、开垦适宜耕作的土地。这个遗迹是一片废墟了,差不多是离地表世界最近的地方,怪物们的聚居点在更深处。
平时她独自一人,只有一对不知从何来的骷髅兄弟会偶尔造访。现在有了鹿宗平,当然不一样了,托莉尔时刻谨记自己对这个男孩的责任,即每一个社会中的成年人都需要尽责地抚养与教育后辈,托莉尔一直向往当一个老师来着,现在她终于有一个学生。
给鹿宗平的第一课就该开始,托莉尔希望男孩能随她一起参与到对土地的工作里。
一切生物既然要活下去,当然就得进行生产,没有见识过最基础的劳作的孩子们就像是无土栽培的作物一样,虽然精美却太娇贵,且常因一些不好的因子而孽生错乱的茎叶花卉。
托莉尔准备了早餐,一盆新鲜的水果沙拉,一杯大约二十五盎司的热牛奶。她坐在休息室角落的餐桌旁等待,走廊尽头,男孩闭着眼睛慢慢走过来。托莉尔吃了一惊,“好孩子,你为什么闭着眼?”
鹿宗平自然是不会回答的,他还在学习这里的语言,但他其实也不想解释,因为他厌恶重复的景象,虽然走廊上的地毯花纹叫他颇为满意,可这不能阻止他的烦闷,或许他是没有将这个地方真正当作是自己的家,用他自己的说法,永远是旅人,永远都要接受新鲜事物的冲击。
不管怎么样,他闭着眼睛也能走路,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