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郭张村时天色已晚,桂香顾不上休息,打发男人回家,自己则径直去了老村长家里。
夜色已深,油灯并不算亮,老村长大半张脸都笼在阴影中,唯有嘴边烟袋锅里一点猩红的灰烬闪闪发亮。
“……飒飒说了,先生固然要敬重,但也不必太过畏缩。他传道受业,咱们给钱安置,是公平交易,别到最后请个祖宗回来……”
桂香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复述师雁行的话,又不禁遗憾,如果自己会书写该多好,就不必这样费劲了。
不知等学堂办起来之后,后面收不收超龄的学生?
老村长听得入了神,烟袋都忘了抽,那火光闪了几下,终究是不情不愿地熄灭了。
郭张村并不富裕,遇到好年景,能吃饱饭大家就知足了。
至于读书,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村里竟然要有学堂了?
别是做梦吧!
里头他儿媳妇就悄声问婆婆,声音中难掩激动。
“了不得,飒飒那孩子真是能啊!”
她婆婆也是喜出望外,眼底都放了光。
谁能想到村里还能有这么一天?
“可不是?我早就看她不一般。”
她儿媳妇也不管这话里多少水分,只是美滋滋想着将来。
“小宝儿他们也能去念书了吧?真不用花钱?哎呀,这日子,以前真是不敢想!”
要是以后真能中个秀才啥的,那不得欢喜疯了啊?
她婆婆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声音也有些飘。
“嘘,小点声,听桂香还说什么……”
外面桂香还在继续。
“……飒飒说了,书院起来之后,请您做个院长,一来怕先生初来乍到,孩子们不受管束,须得有个德高望重的人压着;二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那先生瞧着虽是好的,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断不能叫他在咱们的地盘上教坏了孩子。”
听说有的读书人坏着呢!也得防备。
老村长手一抖,骤然回神,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哎,院长什么的,使不得使不得,我活了半辈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那样要紧的大事……还是飒飒自己来。”
桂香面无表情机械道:“飒飒说了,她忙不过来,能信任的只有您老,若您不接这担子,就真是无计可施了。”
为了替师雁行传话,闷葫芦桂香也是不容易,一天说的话都快赶上一年了。
她一口一个“飒飒说”,弄得老村长想反驳都找不到空隙,一张老脸满是激动的潮红,又是骄傲又是羞臊。
骄傲的是飒飒那孩子果然是好苗子,自己发达了还不忘本,有空就拉扯村里。
羞臊的是自己一把老骨头了,哪儿干过这活儿!
万一弄不好……
不行!
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必须把娃娃们的大事弄好!
这要是真能出个秀才、举人什么的……老村长的呼吸都急促了。
不行不行,不敢想!
他努力调整好心情,粗糙的大手狠狠在膝盖上摸了几下,老茧和布料间发出“嗤啦嗤啦”的摩擦声。
“老大,老大!”他扬声朝外喊,“明儿你带着老二挨家挨户走,问明白各家人口、岁数,再把人召集起来开会!”
其实村里一直都有人口簿子,不识字也不妨碍统计人口:
照着房屋分布画个图,反正谁住在哪儿都知道,这个不用细说。
各家有几个男人,就画几个方框,几个女人,就画几个圈,年纪越大的框和圈就越大,一目了然。
可办学堂这事儿忒大,老村长就跟怀里揣着颗薄皮鸡蛋似的,惶恐得了不得,生怕出一点纰漏,必须再亲眼确认一遍。
现在郭张村大半人都在做酸菜和腐竹的营生,地里的活儿难免有些忙不过来。
许多人一合计,嗨,种地哪儿有做买卖挣得多啊,就把地租出去给邻村的人种,自己则窝在家里做腐竹。
时间一长,附近十里八乡都知道郭张村的人发达了,如今是肉也舍得吃了,布也舍得扯了,出去与外村人说笑,也有劲儿了。
农民都不种地了,这还有天理吗?
恨不得走路都带飘。
外人难免艳羡,少不得想法子打听。
既然这样赚钱,我们也做就好了。
殊不知老村长早就下了死命令,要严防死守,那些人来了一波又一波,竟半个字都没探听出来。
“飒飒说了,市场消耗量是有限的,如今咱们一个村做的就几乎饱和,要发财,就先守住秘密!”
饱和啥的,大家不懂,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谁不明白?
要是人人都会做,我们村赚啥!
故而根本不用师雁行操心,所有人全都自发保守秘密。
眼下虽是农忙时节,竟还有大半人在家做腐竹,老村长打发两个儿子通知一圈,没有一家走空。
众村民一听又是“飒飒说了”,那还犹豫什么?到了傍晚,纷纷聚集到村口大柳树下,准备听听又来了什么发家的路子。
谁知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竟要办学堂!
乖乖,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先是惊,一时竟恨不得连呼吸都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一个半大小子哇的哭出来。
众人扭头一瞧,心中了然,各自叹息不止。
那孩子十分聪明,早年家里想送出去读书,奈何镇上的学堂忒贵,熬了几个月,就快把家底子熬干了。
没奈何,只好家来种地。
这一声哭好似点燃引线,便听轰的一声,议论声潮水般炸开,场院上人声鼎沸起来。
这个问是不是真的,那个问自家孩子十四了能不能去,还有人说自己暂时没来得及生,外村的侄儿能不能先顶上……
老村长就跟掉进鸭子窝似的,下面一群嘴巴开开合合,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他儿子照样爬起来敲锣,扯着嗓子唾沫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