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星在距离海州境不到百里的山坳里, 待了几天了。
这个山坳里野竹疯长,前一阵子刚下过雨,塌了几处房屋, 活着的都迁走了,只剩一户苍黄小竹屋。
入夜云星点上烛灯,出门汲水。
溪流只剩三指宽,悄无声息地淌过此处,云星跪在软沙之上, 耐心等着溪水流满竹筒。
竹叶沙沙响,两抹身影倒映在溪水之中,云星抬起头,淡眉微微一动。
“三殿下……”
三殿下背着熟睡的沈元夕, 从半刻钟前就站在竹林中观察他了。
但云星无知无觉。他退去了幽族的骨,变成了个察觉不到血动的普通人。
“怎么在这里。”三殿下轻声问。
“抱歉。”云星取出怀中的信件,“我没忘记要送信,只是路过此处时,看到了跟我曾有一面之缘的姑娘,我想把她送走后再去送信。”
三殿下并未指责他, 收起信, 问云星:“什么样的姑娘?”
“八十年前,”云星说,“跟着父亲送鹿,那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来, 她站在小门外,我给了她父亲钱后, 还分给了她一笼还热着的糖糕。”
小姑娘那年才五岁, 是第一个领完赏说了吉祥话后, 还敢问他,老爷爷你腰这样弓着不疼吗?
她年纪太小了,好像不知道怕。看着黑斗篷红眼睛老得可怕的人,想到了她自己的爷爷,腰背离地面越来越近,最后像被风吹走的枯叶,再也没见过了。
“半月后,送鹿人又换了,我问管事,上一个带姑娘的哪去了,管事说,养鹿的死了,至于姑娘,无父无母,也没地方去了,送给远亲寄养了。”
他汲满了水,盘好竹筒上的线,拎回了破败的小竹楼。
“殿下,也就今天了。”云星说。
听到故事后早就醒过来的沈元夕伏在三殿下的背上,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烁。
她揉了揉眼睛,轻轻问三殿下:“屋里,是那个小姑娘吗?”
三殿下拍了拍她的手,轻轻落在竹屋前,让沈元夕望了一眼。
屋里的竹床上,蜷缩着一个小老太太,干瘦衰老,像秋日干枯的黄草叶,云星喂她喝了点水,才有了点呼气声。
那种四处漏风般的呼吸声和半张的瘪嘴,昭示着她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沈元夕推了推三殿下,示意将自己放下来。
“是病了吗?”沈元夕轻声说道。
云星说:“不,是老了。”
他送信经过此处,见一个小老太太摔在石溪旁,他上前搀扶了一把,认出了八十年前,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
她寄人篱下,早早嫁人,生下许多儿女,又一个个离她而去。
她长寿,挨过了八十多年,漫长孤寂。
云星问她,你还记得小时候,给三王府送了鹿吗?
小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簇光,像个少女,无牙的瘪嘴咧出一抹怀念的笑。
她含糊不清地说着爹爹,又道,糖糕。
那年冬夜,糖汁饱满还热乎的糖糕,是她八十多年的人生里,忘却不了的美味。
只有那一次,从此之后,无论是食物还是生活,都尝不到那样的甜了。
云星留了下来。
他知道衰老的滋味,八十年前的一句问话,风一样的缘分,他想补圆了它。
“要我遇到她,想起她,应该是天道的意思。”云星说道,“它想让我看到,我仍然会走上衰老的路,会像人这样枯死离去,死也死不干净,最后还要留下一把骨头。”
太阳缓缓升起,而竹床上的老人慢慢安静。
她的嘴张着,仿佛昭人的魂魄,就是从这里,飞出去,散在太阳下。
离开了竹屋后,三殿下问云星:“你想怎么死?”
“没想好。”云星说,“执晴沐光是突然消散的。我只知道他们离开了,但又觉得不真切,等我找遍了幽地每一寸山后,我才明白,他们是真的不见了。我没想过自己的死法……”
他看向沈元夕,问她:“我们说这些,你不怕吗?”
沈元夕摇了摇头。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我爹的怀里,见过人的头脚乱飞,那时我爹说,能有个安葬处就是好死。”
云星忽然绽开一种寂寞的笑。
“不,我并不是指死……”云星对她说,“五年十年,你还察觉不到。但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等你现在认识的见过的,全都化作尘土,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总角到耄耋,你一定会怕。”
沈元夕愣在原地,她不太明白这样的话,但她没来由的,觉得凄凉寂寞。
三殿下默不作声。
云星道:“既然在这里碰到殿下,信应该不必我送了,我不会回华京,我要继续走。”
“停下来不再走动时,记得写信给我。”三殿下只是微微点头,拉起沈元夕走了。
沈元夕神色呆愣,好久没能回神。
竹林又深又长,这段光影交叠的路好像走不到尽头。
三殿下叩着她的手,仍然不出声,默默陪她走着。
“殿下。”沈元夕拉着他停了下来。
三殿下轻声应了,垂眸看着她,那双红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但幽深的眼底,却蕴着愧疚。
“殿下是不是有话要说。”
“并不是时候。”三殿下道,“说早了,你会忘记。等到时间久了,你想同我说了,我会与你说。元夕,长生并不是好事。”
这句话,沈元夕本应听不懂,可她又莫名知道,自己心底是听明白了的。
“浸月早就疯了,若非我母亲,他可能早就心灭成灰。而我母亲,才短短三百年,就已经活腻了。他们如今还在,是因不愿对方消失,并非是怕自己消失。”
“……不一样吗?”沈元夕问。
“不一样。自己活腻了想走,但牵绊还在,若狠下心走了,对方也会随自己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