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凤麟洲的小院中,婉妍摘下白泽银簪,带上容谨送的金簪。他坐在屋顶上。
是胡窟的军帐中,婉妍喝着热气腾腾的红糖水。他站在门外。
是白泽不惑港的界碑旁,婉妍带着容谨回家。他立在马车的烟尘中。
是无人境的结界外,婉妍看着亲人都进入结界,才收了抵在他脖颈的刀,转身离开。他倒在沙漠中。
是大婚之夜,婉妍举在他身后的匕首掉地后,他踉踉跄跄地离开,扶着无垢圣殿的门,在门外站了一整夜。
在这些画面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那身影,那么挺拔,却又那么颓败,只看一眼,便抵得上千句话、万滴泪。
就像是一棵暴雪中的松,它没倒下,比倒下了还让人看了难受。
相比起方才的声嘶力竭,这一帧帧平静的画面,显得太唯美。
但这唯美对唯一的观众婉妍而言,才是真的杀了她的那把剑。
年初,宣府。
老嬷嬷看着坐卧不安的绮罗,担心地问道:“小姐,小小姐的泯心决已然生效,您为何还是如此担忧?”
绮罗眉头点血,叹道:
“遗忘,是治愈一切的解药。
也是,代价最大的毒药。
没人能永远遗忘,因为在你遗忘的时候,有人会替你记得。
而泯心决,之所以泯心,强扭人的心意,怀疑、痛恨,然后忘掉深爱之人,固然是泯心。
但当遗忘者临死之前,泯心决被破,她会从被遗忘者的视角,看到因为她的遗忘,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背叛、憎恶、今非昔比、始乱终弃,全都是屠人心的利刃。
她会看见,自己是怎么一刀一刀,割在了爱人的心上。
如果她的爱人,因此也记恨于她,与她反目、离她远去,这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可若是她的爱人,背负着她的背叛、憎恶、误会、抛弃,一颗心被割得鲜血淋漓,却还要双手把心捧给她。
对她而言,那才是真正的泯心。
而那时,遗忘之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什么都弥补不了,只能带着无止尽地愧疚死去。
因此,所有中了泯心决之人,无不是在死后,放弃走奈何桥,转世为人。
而是宁可下畜生道,永生做鬼,来惩罚自己。
妍儿,当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终是不可能原谅自己的。”
走马灯终于是转停了,恰如婉妍的心脏。
婉妍缓缓睁开双眼,一睁眼,她就看见与自己不过咫尺的净释伽阑。
他伏在地上,两鬓都是乱发,一双狭长的眼睛,从眼头红到了眼尾,一身白衣覆血。
“宣……婉妍……”
吐出短短三个字,他的唇边,却流干了一身的血。
他的双手抠进地里,还在拖着碎裂的身体,一寸寸向她靠近。
在他的背后,是熊熊地狱烈火,已经从地狱之门中喷涌。
这时,婉妍的脑海中,她在走马灯中看到的最后一幕,和眼前的画面重合在了一起。
梦里,那是端阳节,摇摇篮的奶妈打瞌睡,还没有床高的小少年,抱着床栏杆,笨拙地摇啊摇。
摇篮中的人看着他,笑啊笑。
他很不熟练地唤她:
“宣……婉妍……”
那天,是婉妍出生的日子。
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为什么第一眼见蘅笠,第一次见净释伽阑的时候,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地亲切。
小师父,蘅笠,净释伽阑。
一个是育她善恶、教她本领的恩师,一个是情比金坚、并肩作战的恋人,一个是历尽千帆、同舟共济的夫君。
这是贯穿婉妍生命的,最重要的三个人。
而他们,从来都是一个人。
你是谁?
这是四岁那年在梦里,婉妍对小师父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这句话婉妍对着蘅笠、对着净释伽阑,在不同的地方,又问过太多遍。
现在,在生命的最后,婉妍心中,爱与悔都来不及说了。
她心里只剩下三声悲鸣。
是你啊。
是你啊。
净释伽阑。
是你啊……
在婉妍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整个人间所有的花,都枯萎了。
百花之王沙华的枯萎,配得起一次万花凋零,人间无色。
“宣婉妍!”
净释伽阑这一声,惨绝人寰。
这一声,用尽了净释伽阑淬肝沥胆二十年的全部心力。
呼喊之后,净释伽阑轰然倒地。
也就是在净释伽阑不省人事的那一刻,荒原之下,一道道红色的血管,忽然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初冬的荒原之上,无明无暗,无云无风,只有一阵肃杀的寒气,从地面之下,从天空之上,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这寒气像是啃噬尸体的尸虫,冷的不是人的肌肤,而是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里钻。
别说荒原之上的百万人,此时此刻,整个大陆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渗进骨子里的冷。
那一刻,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