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子和小舅子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同样是皇帝的小舅子, 纳兰性德作为叶赫那拉嫡系,明珠和爱新觉罗郡主的嫡长子,自幼就生长在金银珠宝和众人的赞美之中。皇帝器重他, 百官巴结他。他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阿玛的品德有瑕疵,或者是续弦的妻子与自己三观不合。总之, 都是不愁吃穿后的某种程度上的无病呻吟。
但噶哈禅不一样。出身辛者库包衣的年轻人, 即便他们家并非罪人之后,但依旧是无人问津的奴才。自幼在寒暑中苦练武艺,只求能在某次当炮灰的战争中积累微薄的功业,成为一个小小的佐领。即便是这样卑微的愿望, 也在内务府包衣的互相倾轧中难以实现。也许康熙自己都不知道在盛京附近的皇家围场里,有噶哈禅这样一个苦苦挣扎的亲戚。
辛者库包衣也配和皇家论亲戚吗?
你看,同样是妃嫔的堂弟,同样是皇阿哥的舅舅, 把纳兰性德和噶哈禅放在一起, 命运的嘲讽是如此鲜明。
时代的局限让纳兰性德无法理解什么叫做阶级固化, 但他依旧朴素地同情噶哈禅, 并对于两人的微妙身份感觉到尴尬。
此时回京的大军已经在票山驻扎了一个晚上, 而那些身体欠佳的罗刹俘虏也已经在木屋的床上恢复了元气。纳兰性德跟噶哈禅在溪边洗漱, 夏日第一缕晨阳透过长白山脉的松林, 洒在他们面前湍急的溪水上, 如同一尾一尾的小金鱼。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纳兰性德突然感叹道,“真是人间仙境,仿佛远离世俗烦恼啊。”
噶哈禅闻言,笑着摇摇头:“你要是见过寒风冻骨,再见过猛兽袭人, 就不会用苏东坡写兰溪的诗词来描述长白山了。”
纳兰性德愣了愣,但显然开始伤春悲秋的大少爷和现实主义的包衣人并不能对上脑回路。“你也是读过书的呀。唉,噶兄弟的人品才学,怎么都不至于沦落至此啊!”
说心里话,纳兰性德在京中很少有佩服的同龄人。尤其是大部分仗势欺人吃喝玩乐的八旗子弟,一直是纳兰性德默默鄙视的对象,从他的交友圈主要是汉族文人,就能窥知一二。但眼前这个辛者库包衣,是真的在短短时间内刷新了纳兰性德对包衣人的认知。
昨日晚间看到罗刹俘虏,他便知道这是与葛尔丹一战所需要的部署;林兴珠说起家族故事,他就能有意避开明朝灭亡的话题;如今听到诗词,又是一语道破出处。可以说即便噶哈禅不是个饱读诗书之辈,那也是个知识面广阔的聪明人了。再加上他能够单挑猛虎的武艺,这要是个大家族出身,妥妥的政坛新星啊。
眼看着这般人才即便有着良贵人的裙带关系,依旧只能做个看林子的小小管事,纳兰性德那股子少年意气就又烧了起来。
“世上多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因而不见俊杰出头。”纳兰性德挥刀砍向溪水,“那盛京将军将噶兄弟从军中踢出,发来此地,是瞧不起谁?我定要问个明白的。”
见到大少爷如此情状,噶哈禅并没有时来运转的大喜过望,只是低头洗他满是汗渍的旧布衣。他跟纳兰性德熟了之后,说话也多了些,不再是朝着良贵人看齐的架势了。“盛京将军也是好心,给我有油水又清闲的差事,算是看在姐姐的份上。”
“然而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他本心里还是瞧不上你才如此安排。”
噶哈禅见他如此义愤填膺,反倒是笑了:“人的成见根深蒂固,与他争吵是无用的。性德要是想帮我,下次出征路过此地,征召我入军为马前卒如何?”
下次出征路过盛京,就是对战葛尔丹了。
纳兰性德一击掌:“自该如此!”他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康熙面前分辩此事。良贵人新生了一女,八阿哥又是健康聪明,凭资历凭宠爱足够提拔一个娘家人的。最好让噶哈禅与自己做同袍,从此多一个朋友,岂不美哉?
远在京城的小八爷自然不知道,他让纳兰性德活下来会产生多么大的蝴蝶效应。不光是自己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舅舅即将在历史上绽放光芒,就连明珠一党的命运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季的畅春园蝉鸣蛙声一片,康熙皇帝一边在凉亭中享受着宫女的扇风,一边思考着如何封赏大功归来的纳兰性德。他已经在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奏章中听到了一片赞美之声。萨布素将军独守黑龙江四十年,一直跟当地的游牧民族和外来侵略者打交道,是个再耿直不过的孤臣。他说纳兰性德好,勇猛果敢,任劳任怨,那就是真的好,给京中子弟长脸!
“若说八旗下一代中德才兼备之人,还属纳兰性德。”康熙跟当值的梁九功说,“若是朕的兄弟有纳兰性德这样的,朕做梦都会笑醒。”
可惜的是,康熙活着的兄弟,只有平庸的福全和纨绔的常宁。
梁九功的背上全是汗水,小心翼翼地奉承道:“且不说纳兰公子也是皇上的表弟,奴才看几个阿哥,各个都是德才兼备,有纳兰公子儿时风采。”
这个马屁拍得康熙舒服,他“嗯”一声,随即笑骂:“你见过性德小时候吗?张口就来。”
梁九功连忙跪下“铛铛”磕头:“奴才虽不曾亲眼得见,但自幼听说,已梦见过无数回了。”
“哈哈哈,瞧你吓的。”康熙摆摆手,让贴身太监站起来,同时喊他将今日的奏章搬过来。
梁九功“吭哧吭哧”搬来了半人高的奏折,正打算松口气,就听见万岁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转头一看,梁九功就看见康熙满脸怒意,竟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