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二,天降大雪,这天正是双生子的十四岁生辰。
与十四年前兄弟俩降世之时那个迷蒙暗淡、前途未卜的冬日不同,如今的明府上,气氛热闹得好似过年,从山脚花园,到半山的渌水亭,再到山上的望海楼,一路张灯结彩,笙旗招摇。
登门贺寿的客人已经在昨天都来过了,今天就只有明珠夫妇俩单独为儿子庆生,进行书致特意安排的一项“余兴节目”。
全府的下人,上至管家安图,下至厨役花匠,都挤到渌水亭边的游廊里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个金色头发的洋人作画。
西洋画师威廉卡迪文,自从公元1644年跟随神父汤若望来华,自此以后便一直在宫廷工作,负责为大人物创作画像。然而彼时的中国人大多还沉浸在意象画中,喜欢抽象的山水人物带来的那种“留白的浪漫”,对过于写实的西方油画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排斥。
所以卡迪文的艺术风格并不受人追捧,只好改画一些景物画以求谋生;直到今天,他接到一个古怪的邀约,一名贵族少年托人请求他创作一幅家庭画。
卡迪文从汤若望那里了解到,这个少年不仅是一位尚书大人的儿子,而且还有一位出身皇族的母亲,本身是新晋的乾清门侍卫、皇帝的玩伴和宠臣,这样的身世放在欧洲也丝毫不逊于那些有封地的公爵之子,非常有助于他在中国推广自己的艺术流派,因此欣然赴约。
书致站在黄铜花鸟衔枝大铜镜前,有些拘谨地抿了抿唇,一板一眼地扣好领口的如意扣,半晌,遗憾地叹息一声。
他在现代的时候与父母关系紧张,三十年来全家人从来没有一起照过一张相片,又或者父母和小弟照了很多,只是没有带他一起罢了。
好不容易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书致实在是喜欢现在的家庭氛围,因此非常想要留下一张全家福。
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清朝这个该!死!的!发!型!无论怎样搭配衣裳都无法体现出丝毫美感,书致早起试遍柜子里的衣裳,最终还是遗憾地叹息一声,安慰自己“但愿人常在,管他美和丑”,给自己扣上了一顶帽子。
偏生还有个家伙在他旁边探头探脑,疑惑地问:“真的有那么难看么?我怎么没觉得?”
纳兰成德这些日子正全心准备科举的事,也无暇打扮,只是穿了一身跟书致一模一样的月白色织金八吉祥过肩蟒纱箭袖,披着貂鼠坎肩,腰间佩着玉柄宝剑,也不知是衣裳衬人,还是人衬衣裳,总之就是一副拉到横店就可以直接上镜演古偶剧男主角,连妆都不用化的打扮“而已”。
书致瞥他一眼,悻悻地扣上帽子出门了。
正房里,明珠也在忸怩,一边磨磨蹭蹭地穿衣,一面向妻子抱怨:“别人家儿子成年,都是和父亲兄长一起出去打一场猎,庆祝一下就完了。就你儿子事多,好端端的,画什么西洋画?”
觉罗氏却非常喜欢书致这个建议,她早就感叹于两个孩子长得太快,尤其是小儿子,一眨眼的功夫就成大人了,因此对于“全家福”这种能将时间定格的东西非常向往。
觉罗氏把丈夫拽过来,拿起一对玉佩在明珠腰间比划着,笑道:“那是别人没像我这样,生一对这么漂亮的儿子!老爷你想想,咱们冬冬长得这么个模样,不画下来传给子孙知道,多亏啊。”
“那就叫老大和他弟弟画去!”明珠顺势摆摆手,抬脚欲溜,“我还有事,上衙门里去了。”
“明儿冬至节,全京城都放了三天假,皇上都不上朝,你能有什么事?上哪个衙门?”觉罗氏拦住明珠,不由分说地按回椅子上,“人家西洋画师都说了,只画线稿一天就能好,后面再慢慢填色。您就当满足孩子一个心愿不行吗?”
明珠又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会,直到书致兄弟俩进来的时候才勉强换了副好脸色。
一家人挪到渌水亭里“合影”,卡迪文递给明珠一根手杖,教他双手交叠放在手杖上,背向什刹海,两脚分开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明珠便依样正襟危坐,竭力摆出一家之主威严的气势——实际表现出来的效果就是全程气鼓鼓的、像个青蛙一样瞪着眼。
觉罗氏坐在他旁边,双腿并拢倒向一侧,微笑着挽着他的胳膊。书致和成德一右一左并肩站在父母身后,披着两件一模一样的大红四合如意孔雀妆花斗篷,一个身负长弓,一个手扶佩剑。
画师调色弄墨,将记忆与时光定格在这一瞬间。
翌日清晨,明珠和成德骑马将书致送到东华门前。
“这下轮到你替我喂马浇花了。”书致笑道。
“放心吧,你在宫里自己保重。”长这么大头一次跟弟弟分开,成德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明珠驻马在一旁,看着两个儿子像两只小仓鼠一样,把脑袋凑到一起叽叽歪歪嘀嘀咕咕地道别,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得得得,太阳又不是不落山了,晚上回去慢慢唠。”
书致这才辞别父兄,下马进了东华门。望着厚重的朱漆金钉城门在自己身后缓缓关闭,他不由深吸一口气。紫禁城,他曾经以游客的身份入内参观,也曾经以宾客的身份入宫赴宴,却是第一次作为职员,进入这里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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