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堂前有两株百年玉兰,花开时玉盏万朵,如月中堆雪。
京城无人不知裴家这两株阆苑羽衣仙,每岁花时,裴府总会摘下玉盏分送亲友。
今岁玉兰又到盛时,无人摘折,玉瓣锈地。
裴观大病初愈,脸色微白,披着件石青斗蓬大踏步走在前面。
小厮提灯追着他照路,书僮松烟抱着手炉赶上,一行人在夜中疾走,谁也不敢出声。
城破之前,公子骤然病倒,病势汹汹,梦中还不住说着听不懂的糊话,把老夫人急得昏死过去。
下人们先是怕主家获罪,要被拉出去发卖。
等到城中日渐安稳,公子的病还不好,就又都在暗暗猜测,难道裴家预备要发两次丧?那可真是倒了横梁又倒金柱。
裴观一脚踏在满地玉兰瓣上,行过“克嗣徽音”的匾额,疾步走进祖父书房内。
书房后室烧着两个碳盆,裴如棠躺在摇椅上,腿上盖一条羊毛褥,怀中抱着手炉,还觉得春寒侵骨。
见孙子来了,对他微微颔首。
裴观刚要躬给祖父行礼,裴如棠沉声道:“你过来。”
裴如棠缠绵病榻多时,早已身似朽木,面如枯叶。低头闷咳几声,喉中痰意难尽。
裴观赶紧奉上清茶,又捧起水盂送到祖父口边接痰。
裴如棠摇头不用,伸手拉开枕边格扇,取出一张纸笺。
嗡声道:“你与宁家的亲事不成了,这些是我替你选中的,你自己择一个。”
一张雪浪笺上,三五个名字。
裴观还记得祖孙俩的这场谈话,也记得最后祖父为他选定了林家女。但他当时并不能全然明白祖父的苦心。
等到明白过来,也已经走了许多弯路。
裴如棠见孙子默然,喉间一响,吐出口浊气:“咱们家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你可知是哪两条?”
裴观抬眉:“第一条是辞官还乡。”退居田园,或可保得几日太平。
“第二条是忍辱蛰伏。”伺机而动。
裴如棠阖上眼:“你选一个罢。”
这是祖父临终之前给他的试炼,但他当年没能通过,祖父必是心灰丧气,很快就撒手离世。
裴观伸手接过,捏着那张纸笺,粗扫一遍,林氏的名字藏在其中。
其实他不必非选林氏,祖父将差不多的人选都算在内了,这些人后来是升是贬,官居几品,他自有本帐。
但再看一次,林氏也依旧是最佳选择。
“我选林家。”
但见裴如棠精神一振,他睁开眼,看着孙子缓缓颔首:“你明白了。”
他这个孙子,自来极看重读书人身份,先头的宁氏又是打小看好的人选,门第品貌才情,样样都是天作之合。
而这张纸上的人,旁的暂且不论,只论门第,没一个堪与裴家相配。可如今孙辈中最拔尖的人材,也只能在这里头挑。
原还怕他书生意气,压着他娶,不如让他心甘情愿的娶。
“孙儿明白了。”
裴观口中的明白,不是一时的明白,而是到他中年,才明白祖父临终之前,在棋盘上留了个活子。
但他当年心高气傲,处处被人耻笑探花郎娶了马夫的女儿,与林氏并不相偕,白费祖父一番苦心。
裴如棠握住孙子的手:“我去之后,族中这些人该打发回老家的就回老家,该容让的容让。” 握着他的手使一使劲:“不要手软,不要拘泥。”
裴观微诧,这一句,上辈子祖父并不曾对他说过。
也确如祖父所言,他虽留下遗命,但依旧生出许多祸端。
“早知今日,便不该让你应试。”
旧皇帝跟前的探花郎有什么用?连主考官都下狱了,座师无人,同窗四散,独木难支。
“要是你爹还活着……”裴如棠徒然一叹。
裴观反握住祖父的手。
裴观大病一场,重回年少,一睁眼就回到裴家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正有太多的遗憾要弥补。
“祖父有什么事都交待给我来办,且安心养病罢。”
亲手喂完药,扶祖父睡下,他才从书房中出来。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又打得玉兰枝颤花摇,僮儿打起伞:“公子,您就拿着手炉子罢,身子要紧。”
裴观接过手炉,他掌心烫得很,不止掌心烫,浑身上下一股热劲难散。
方才来时,疾步而行,回去的路却走得极慢。
雨丝扑面,他并不伸手拭去,一任急雨顺着眉梢往下。
年十六点探花,二十六才谋职外放,三十六岁死在任上。
他从没有心绞症,怎么那夜一杯茶后,心如刀剜,倒下时,四周竟无一人。
裴观沉眉敛目,转过月洞门去。
三十六岁死,他的悼词中该用“宝剑光沉”“风催椿萎”。
再睁开眼,回到未出仕时。
雨越下越大,书僮不敢催促,他打小就侍候公子,平日也敢玩笑两句。可这回公子病好之后,脾气都变了,眉目冷冽,不苟言笑。
老夫人和夫人都说公子这是经过事,更有大家风范了。
只有贴身侍候的人最能知道其中变化,喝的茶,吃的菜,素日里穿的衣裳,就连熏的香都不同了。
简直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
裴三夫人正在房中等儿子,裴观一进门,她站起来:“怎么还淋了雨?”赶紧让小丫鬟送上巾帕,“快,快喝盏姜茶,祛祛寒气。”
裴观只觉得心头有火在烧,他压根不觉得冷。
是谁下手?太子的人?
他接过碗去一饮而尽,裴三夫人还怕儿子辣了嗓子,把蜜饯果子推过去:“外头,是不是已经安定了?”
该削的削了,该退的也退了。
老爷子眼看穆王壮大,上表辞官,闭门谢客,又替两个儿子谋外任当闲差,大撒银钱,这才勉强保全家族。
比起别家,裴家已是大幸。
“娘不必担心,外头差不多安定了。”余波难平,新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