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江湖, 也如现在一样。
江湖就像一个轮回,少年弟子江湖老,走了一波, 又来一波。那时闻名武林的江湖奇侠沈浪刚刚携妻友归隐,寻访仙山。彼时的京城迷天盟一家独大,在后十数年中威名赫赫的雷损雷总堂主还只是六分半堂老总的左膀右臂, 而现如今的霸主势力金风细雨楼则初建不久, 还在夹缝中艰难求存。
时光是很残酷的。
即使对于活了二百余年的郑三太爷也是如此。
他一直以为, 当他已经足够老、足够承受得住时间带给他的任何打击时,时间却要对他冷笑、对他大声说“不”。
他又一次失去了一个亲人, 他唯一的亲人。
……
郑三太爷的真名已不可考,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叫什么了。在他迷蒙的记忆中,最使他刻骨铭心的,要当属二百余年前,年轻时期的立志。
他自幼便喜好看志怪话本,更生得胆大。旁人嫌晦气, 唯恐避之不及的义庄、坟地,他却偏偏要往里钻。他发誓要寻到妖鬼, 要找到神仙, 便一根筋地为了这个目标蹉跎岁月, 在当地得了个很是响亮的“痴人”名号——郑呆子。
郑呆子孤儿出身,为了一己执念,不成家、不立业,没少得旁人白眼。可他在世上无牵无挂, 欲求更是淡泊, 往往只需要一口稀粥、一碗清水, 就能够怡然自得。郑呆子也想走遍天下——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更遑论是没什么本事的郑呆子了。
因总是挨饿,他的体魄远远称不上强健,更兼有一股痴劲,万万算不上聪明。郑呆子也想行万里路,也想如市井传闻中得遇仙人的幸运儿一样,出海寻仙。可无比现实的困境就摆在他眼前,他没有钱,哪儿也去不成。
二十二岁的郑呆子很是困顿。但他生就有一股韧劲,不肯轻易服输,脑袋不甚灵光,却很有几分歪理。他想,既然无法行得万里路,倒不如一动不动,干脆研究好自己脚下所踩的方寸之间。
借宿在破庙的郑呆子想到就立即去做,他没有工具,便用手指去挖,掘地之处,手还受不了疼,经常十指流血,痛得厉害。直到后来,他越挖越深,竟刨出了一个与石头神像一般大小的深坑。
石像静默地伫立在破败的庙宇中,不悲不喜地注视着。
它能否注视到苍生,郑呆子不得而知,但它好歹能注视到他。
说来也怪,郑呆子对鬼神传说痴迷非常,却并不如何敬畏这些土雕石像,在他看来,这些不言不语的东西与砂石土块也没什么分别。只是大半年过去,他倒真因着这神像,见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自然不会是神像显灵,怒斥他挖空了自己的神庙,也不如传闻中那样,石像其实中空,内藏玄机,便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得此机缘,也能一跃成为天下间数一数二的高手。
郑呆子挖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却非被埋在土里,而是因为郑呆子的行为,自愿上钩的——这样说来,或许称之为“钓”出了一个人,才更贴切。一个绯衣俊俏的少年郎忽然从上空跳了下来,提着郑呆子,一同跃进了这个深坑的坑底。
直到踩在松软湿润的泥土上,郑呆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好看得不像凡人的少年方才正踩在神像的头顶,与神像一同注视着他。
那少年身手了得,像极了故事里的少侠,郑呆子看到他腰间别着的鞭子,忍不住看了又看。
一直抬着下巴,瞧起来很是骄矜的少年用鼻子发出了轻哼,冷不丁问道:“你挖洞做什么?”说着,他黑漆漆的眼珠瞥向郑呆子,将脏兮兮的他装进那双灵动的眸子里,又补充一句,“自我来这儿起,你一共挖了一百八十四天,更不用说我到来之前了。”
郑呆子眨了眨眼,半年时光,他竟从未发觉过这少年的踪迹,料想他也是个大侠吧,遂笑了笑,“我想找神仙。”
那少年也笑了,他眼神里带着惊讶,却并不如其他人一般,用看疯子、傻子、呆子的眼光去看他,半晌才平静地说:“神仙都该在天上、在海里,你从地下找,就不怕挖到地府去,只能瞧见鬼魅?”
“我没有法子上天,也没钱出海,又听闻神仙爱躲着凡人,思来想去的,地底下倒也有可能。”郑呆子眼神明亮,只看他这时的样子,谁要将他视作呆子,恐怕其本人才是真正的呆子。他想了想,“况且能见到鬼也不错。”
少年不是呆子,正相反,他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于是他和郑呆子一起蹲在坑底,看郑呆子继续挖坑。只是看了一会儿,他就没了耐心——真让人不知道这半年来他是如何做到每日都来瞧郑呆子挖洞的。
他信手在郑呆子后背上拍了几下,“咦”了一声,“你根骨很不错嘛,要不要和我一起习武?就算上不了天,也能离天更近一些。”
穷文富武,实际上无论文武,都不是郑呆子这样的人能够学的,但比起可以靠勤奋、聪慧去弥补的知识积累,习武对他而言,更是不可能的事。每日里一碗稀粥、一抔冷水,勉强活着度日,果腹尚且不能,又谈何习武?
郑呆子下意识想摇头,那少年却不容他拒绝,而是笑嘻嘻道:“就这么说定了,我教你习武,以后你真见着了神仙鬼怪的,别忘了喊我一起就行。”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亲人反目,兄弟阋墙,凡此种种数不胜数。可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又很简单,郑呆子和少年不过头一次见面,就立下了这样的约定。郑呆子不知道少年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知道,他承诺了,就会守诺一生。
他们一同到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