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
在我问出这个问题之后, 风停下了。树枝不再摇晃。连落在他身后的长发也停止了轻轻的飘动。
尽管我的裙摆被水打湿,沉重地黏在小腿皮肤上,衣衫裙角在摩擦拖拽间染上脏污。我坐在喷泉边, 像一个落难者, 可他跪在我的身前, 宛如在向女王宣誓的骑士。
我已经顾不得去思考这位是艾福隆德的使者还是个身份神秘、高贵的子爵。
我的双眼里只剩下他的身影,还有他身后此起彼伏的浓绿深翠。那些花楸木们, 刚刚长出新叶正在正纷纷垂落下枝条,层层叠叠的绿叶里藏着吹雪似的花团。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又问。
他以沉默应对过去好半天。
在漫长的对视拉锯战过后, 他才开口道:“我无法对你说谎,所以我只能以沉默来回答。”
这算是什么回答?
“阁下言重了。你面前只是一个肉体凡胎,而不是女神的圣像。”我带着一丝讥讽说道, “女神面前才不存在谎言。”
尽管市政开出了死亡证明,但教会那位新任的克莱芒主教带来的人说过,谢伊在那场降临节的灾难里尸骨无存。
找不到尸体,就意味着很可能人并没有真正的死亡, 难道说——
不可能,我猛地打住这个天马行空的念头, 这绝不可能。
即便真的没有死亡, 可若是活着落入教会的手里, 一个被定为异端的人在教会的囚禁下, 不是更加生不如死吗?
如果谢伊真的落在教会手里, 他们一定会迫不及待推出来实行绞刑火烧,让她在民众面前痛苦地灰飞烟灭,以儆效尤。
光是想到那画面会成真都令我感觉喘不上气来。被痛苦揪紧心脏的人是我, 而我想的那个人下落不明。
赫尔南德斯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从他的反应看来, 我可以笃定他们确实没有找到与谢伊有关的任何一丝痕迹。
所以我苏醒后次日,他带拷问官们来搜检大宅时,他那看似从容的假面的下满是焦躁。
自从我离开王都后,每一封寄到洛特尔南的信都提到新上任的代理主教克莱芒·赫尔南德斯,评论口碑两极分化。
他的肖像画卖得极好,购置画像的妇女交口夸赞他灿烂如被阳光亲吻过的金发、俊俏得惊人的脸庞,还有对女神信仰的虔诚狂热。虽然年轻,但已云游过四方,遍历冒险,在各地铲除异端,保卫女神治下的和平。
他对神学研究深刻,最艰深的难点都能讲解得头头是道。唱起赞美诗来,宛如神祇般俊美神圣,令人情不自禁落泪。
人们夸赞他就是女神在人间的宠儿。每逢大教堂的礼拜日,全城人都会迫不及待涌向教堂观礼。人头攒动、车马难行,只为看上那一抹灿烂的金。
寻常人可能很难如富人那般一掷千金包下当□□剧院明星的一顿晚餐,但是大教堂的圣歌人人都能听见。
难怪其拥趸们会夸赞他是女神的喉舌、圣人的福音,如阳光般平等公正地普照在大地上的每一个人身上。
再放浪的交际花或浪荡子,跪在女神面前祈祷与己身休戚相关的福祸命运时,都是最虔诚的信徒。
皮耶尔老师的来信里不无嘲讽地说:“一个狂妄愚昧的野心家上位了。”
而另一方面,却是他在教会里的倒行逆施,大肆排除异己。短短几个月,就有四五个世代研究神学的家族被他以窝藏异端、研究邪法为由打入牢狱。
赫尔南德斯像是在被时间追赶一般,不断做出疯狂的举动。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将屠刀指向谁,一时间人心惶惶。只是这把火尚未烧到世俗贵族身上,即便有因此被牵连的贵族,早已被奢靡安逸麻醉的他们也不甚在意。
这一些念头在脑海里转过一遍,也不过几个呼吸。当我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还在,依旧用那双瑰红色的眼瞳紧紧盯着我。
我还没有失心疯到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与只活在我记忆里的女性混为一谈。
哪怕他们一样的高大修长,有着相同墨玉色的长发与红眸。连脸颊的秀致轮廓,高耸的鼻梁,眉骨下颌每根线条都那么相似,那么熟悉。
我下意识按住颈上的红宝石,好像以此动作就能汲取一丝勇气。
“既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遮掩面容,难道不是在掩盖真实吗?”我又问,“你的面目不便于展示在人前吗?”
他轻轻笑了两声,不答反问:“你想摘下我的面具吗?”
没等我回答,他的两根手指按在面具的下方,唇边牵起一丝笑意,对我说道:“根据约定,摘下我面具的人,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
我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艾福隆德哪里有过这种诡异的传统?闻所未闻!
而正巧在此时,我看到萦绕在他身边的风里,似乎流动着墨一般的颜色。一丝一缕的墨色弥漫在空气里,就好似有墨水滴进了流水里,如纺线被一条一条拉扯开来。
我腾地站起身,下意识往后退,小腿却抵在石凳上,一个不留神又跌坐回去。
可是他已察觉到我的惊恐,他站起身来,斗篷的衣摆垂落下来。不断有墨色的流风,从他的身边掠过。
流风穿过树梢形成漩涡,在这片被花楸木包围的地方来回游荡,掀起树枝叶底的簌簌声响。
“你想做什么?”我锐声质问,然而话音还未落,我便眼前一花,失去了他的踪迹。
在定睛一看,不知何时他竟已闪身到了我的背后。
我后背上的寒毛悉数立起来,瞪着眼,无比警惕地看着他。可是没等我呵斥出声,他就已毫不在意似的,兀自将自己的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