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君意气与君好,流连累月开怀抱。”————————【沛县官舍留别杨简庵表兄】
汉建安元年,五月中旬。
雍州,陇西郡。
枹罕县城外,凉州刺史韩遂沿着大帐策马而行,他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营帐里的篝火、栅栏、旌旗,每一处都短暂的停留过他那平静而又深沉的目光,像是暮雨后的蜻蜓在池水上一下一下的跃过,又像是一头狼王在饱食之后慢悠悠的巡视自己的领地。
戎马倥偬半生,韩遂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如今虽然有着金城、酒泉等郡,在羌氐中的威名遍及雍凉。但他心里知道,这些东西都不重要,只有眼前这四五万羌兵,才是他拿在手中的全部。
每次晚饭后,韩遂都会骑着他钟爱的凉州大马四处散步,有时候要一两个时辰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逛到哪里去了,或许是走到某处偏僻的角落假装普通军官与士兵们攀谈,一起痛骂军中某个将校性格暴躁,一言不合就打骂兵卒;或许是待在辎重营里清点粮草,看看有几堆麦粟受了潮、落了灰;或许是趁着夜色走出大营,在旁边的小坡上眺望低矮的枹罕县城。
成公英偶尔会全副武装的带人跟着韩遂,就像今天这样,尽管在韩遂看来,这样的安保措施完全是多此一举。
“宋建与我曾有盟誓,不会害我的。”韩遂宽慰似得一笑,回头看向成公英,眼神不经意间往成公英身后紧跟着的一员小将看去。那人年纪轻轻,生得一副浓眉大眼、样貌极有气势,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胜在精悍健壮,跟那些熊似得大块头比起来,更适合在马背上纵横奔驰。
韩遂的目光在这员年轻小将身上停留了片刻,亲热的拉起家常:“彦明,你家双亲身体可还康健?”
被唤作‘彦明’的小将驱马上前一步,一丝不苟的答道:“有劳使君挂念,末将双亲身体康健,阿母蚕桑不辍,阿翁甚至还常与人骑马游猎呢。”
“果然父子相承,你既不负我凉州健勇之名,乃父也不失为壮士!”韩遂喜形于色,招呼对方再走近些,并毫不吝啬的夸奖道:“等回了金城,我定要亲自会会这个‘老廉颇’!”
“谢使君抬举!”小将正是金城人,名叫阎行,字彦明,凭借着出色的外表与武艺,在金城郡小有名气。后来被他的同乡韩遂提拔重用,带到身边充作部曲。
韩遂成名已久,在凉州、尤其是在金城本地素有威信,本身又很有一套收服人心的手段。阎行年纪尚浅,涉世未深,很快就被其折服,成为韩遂着力培养的年轻后进。此时听了韩遂刻意市恩的话语,阎行更是感激不已,道谢连连。
成公英目睹着这一切,等韩遂用几句好话就将阎行摆弄服帖后,方才接着开头的话,进言说道:“主公,益州的局势已定,此间也该有个眉目了。若是再拖下去,朝廷发问起来……我等可就难办了。”
根据武都氐人传来的情报益州牧刘焉在官军入关前一刻病死,被刘焉压制了三年的益州豪强临时掌控局面,不到数日,随着张鲁放弃抵抗、赵韪被部将杀害,整个益州上下尽皆献诚归附。如今大军已然凯旋北上,但除了朝廷的南北军随裴茂返归关中以外,尚且还有从益州收编的二三万人屯于武都,与汉阳郡的张济、杨儒遥相呼应。
面对南面与东南面的军事压力、以及朝廷不断催促进攻宋建的政治压力,韩遂像是浑不在意、熟视无睹,这些日子他仍旧是骑着棕黄的凉州大马,绕着营帐在饭后转圈,时常独自一人,悠闲而沉默。
这种沉默不是优柔寡断的犹豫,而是在酝酿某个重大决定之前的平静。
“主公,该下决断了!”成公英再次催促道,跟了韩遂这么多年,他心里知道韩遂在想什么,一直以来,也很想当着阎行等亲信的面,跟韩遂说明白这个问题。
阎行也是神色复杂的看向韩遂。
当下的形势实在不容许韩遂继续与朝廷作对,此前他为了观望南征局势,故意在接受诏旨之后推诿拖沓,花了一两个月的功夫才‘解决’粮草、兵员、军械等问题,将一座小小的枹罕城包围起来,然后又花了十数日的功夫与宋建互相‘攻防’。如今为了缓和与朝廷的关系,韩遂就必须要尽快击破枹罕,用‘平汉王’宋建的人头做投名状。
但这件事放在韩遂眼中,却是意外的难办,当初宋建与王国一同造反,辈分还在韩遂之前,又曾与韩遂、马腾有过一次赌约,赌咒发誓永不出枹罕,甘心做一个土霸王。这么多年来,宋建始终不曾违背承诺,而韩遂因为要联系羌氐、团结势力等缘故,也多与之亲近,二者算是师友。
若说韩遂不愿亲自杀宋建,是顾忌着宋建在雍凉羌氐部族中间的名望,害怕自己在羌胡部族中苦心经营的‘义’名一日荡尽,阎行倒还觉得正常。
可韩遂偏要说顾忌着与宋建的交情,舍不得痛下杀手,饶是阎行颇慕侠义,但将此放在韩遂身上,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违和。
“宋建是我的老朋友啊!”韩遂像是未曾留意到阎行等人试探的目光,口中又一次念叨着,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就没刚开始的真情实感了:“放眼整个雍凉,谁还能如他一般,因一个区区赌誓,就肯十数年间休兵罢战、还甘居枹罕弹丸之地,一步不出?”
韩遂一夹马腹,骏马小跑起来,冷风吹起马脖子上长长的鬃毛,像波浪似得翻动起来。这匹马的眼神和他的主人一样,和善易亲近的外表下,隐藏着冰冷的睥睨目光。
阎行熟知韩遂的习惯,勒马带人留在身后,不敢再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