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晦暗,概因云山中正豁开一个巨洞,璀璨阳光自其间倾泻而下,投在荒僻的神庙废墟上,投入深深的窑井中,在已死寂幽暗的积酒里辟出一束光铸的通道。
李长安顺着光往下探望。
在已浑浊的酒液中,在光束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身形缓缓沉没。
但偶尔轻微的颤动,教道士知道,一切还未彻底结束。
“酒神?”
依旧没有回应。
于是道士揉了揉在酒里撒欢的驴儿头上顶毛,又把虞眉放上驴背,再从她手里抠下紧握不放的短剑。
深吸一口气。
返身下潜。
……
窑底静谧,没有一丝波澜。
透过酒波的天光映在阿梅身上。
道士眼前所见是皮肤被揭去、手脚被消融,白骨森森血肉模糊的可怖妖魔,可脑海浮现出的却是昔时俞家邸店中那个天真灿漫的女童。
但很快。
他自嘲一笑,笑自己惺惺作态。
正要提剑逼近时,阿梅蓦然睁开双眼,或是说,它那融掉了眼皮的眼眶里,两颗死灰眼球对准过来。
然后身上残余的血肉震颤,蠢蠢欲动。
眼见这一幕,李长安半点不惊讶。
早知它凶戾顽强,直到生命的末尾也不会放弃等死,而且谁知它是否手段逃脱升天呢?
道士正要有所动作,可忽然,在尸孽身后,在光照尽头的幽暗中,探出了一双手臂环住了尸孽的身体。
紧接着。
手臂的主人浮出身形。
好似煅烧后的煤石,布满密密的空洞。
正是酒神的石像,或者说,就是酒神。
他的状态很遭,寄托在神像上魂魄本就光辉暗淡,如今更是散作星点不住散逸。
酒神正在消散。
方才呼唤美酒解怨,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绝唱,奈何稍差一着。料想,酒神从吸取妖魔香火,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没打断继续苟活吧。
毕竟,潇水已然不再,潇水的神祗又何必贪求残存呢?
酒神转头对着道士,他已经没有余力传音了,但此时此刻何必言语?
李长安并指拂过剑身。
“斩妖。”
盈盈清光浮现。
道士一剑掼下。
…………
雨后天晴,阳光清冽。
李长安拔出最后一株杂草,挺腰伸了伸筋骨,环顾自己的劳动成果。
荒僻的小院,枝叶稀疏的大槐树,一度枯萎又焕发新芽的藤萝以及一座小小的坟茔,都被粗略收拾了一遍,依稀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虞眉端出用野谷和野菜煮成的汤羹,用不知哪里翻出的破碗盛了三份,两人一驴便围着石墩嘬起汤羹。
李长安低头吹着热气:
“妖魔既已锄尽,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谁知随口一问却换来长久的沉默。
“谁说妖怪死尽了?”虞眉冷冷指着自己,“这不还有一个么?”
李长安吃了一惊,赶忙抬头,却见虞眉嘴角擒笑,而看到道士这副诧异慌张的模样,更是放肆笑出了声。
好嘛,看来给俞真人擦完股屁后,她性子开朗了不少,以前冷冰冰连个表情也欠奉,现在都学会开玩笑了。
李长安无奈,让虞眉自个儿慢慢笑,自个儿继续恰饭,啧,不出所料,又苦又硬。
虞眉笑够了,终于想起回答道士的问题。
“幻境破灭,我虽不再是潇水的虞眉,可我仍然是真人坟前的槐灵。”
“天地宽广、人世繁华不想亲眼去看看吗?”
“睁眼说瞎话。”虞眉白了道士一眼,“外头还是乱世,哪儿有什么繁华?处处尸骸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她粗暴地打断了这个话题,转手递来一本小册子。
李长安接过来,线装粗陋,封皮上有“杂用符咒小集”几个小字。
“这是?”
“送你的。”
“我又没受闾山的箓,哪里用得了?”
“无妨,这是真人收集世间流传符法编选出的,都是金光咒、辟邪符一类,无需受谁家的职箓。我送于你,省得你自称道人却老是借别人家的符使。”
道士脸皮厚。
“多谢。”
却之不恭。
虞眉又递来一本册子。
比《小集》还有要轻薄许多,封面上也没有名字,但李长安却越看越眼熟,这不是……
“对。”
“这就是真人拘押妖魔、构建幻境的法宝,虽已残缺,但仍价值不凡,留在这里,徒惹觊觎。”
“若有可能,劳烦把它还给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