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只觉明枪暗箭不知何时便会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角落向他射过来,便左闪右躲左右支绌,仍是化不开长安城中的各类阴谋。
如今他试着自己站到阳光下,才惊惧从前看似富丽堂皇的宫殿竟似鬼蜮一般,反倒是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流动着生动的人气。
李舟将他的手扶住,道:“此行便只儿子一人保护阿耶,阿耶可会觉得害怕?”
李豫摇摇头,道:“若我连你也不信,便真是孤家寡人了。若你也骗我,我即便活着也无生趣了。”
李舟与陆崇陪着这位阿翁将凉州城逛了个遍,傍晚返回的时候,舒五已经将府中的闲杂人等安顿好,在小院中摆了桌椅与酒席,静静等他们回来了。
此时的小院更显静谧,夏夜的虫鸣一句跟着一句,葡萄藤在月光映照下披上一层柔柔的光辉,浅蓝色的花静静散发着幽香,加之舒五掘出亲手酿制的樱花酒置在案上静静等候,更衬着此处如同塞外桃花源一般。
看见他们回来,舒五便起身将庭院中的灯点上,不多时便有小虫子噼噼啪啪扑火的爆裂声,萤火虫在草地上低低地飞着。
几人看着她,均在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震慑之美。
女子柔弱,然而正是这柔弱,串联起了家与国的千丝万缕。舒五朝陆崇伸出手去,动作便带起她的衣裙显露出小山丘般的孕肚。
陆崇惊觉于一瞬间的感动,被她拉着才仿佛回到了人间。几人亦是同感,故而一入席,李豫便道:“我终于知晓为何陆崇会向圣人请旨赐婚了,姑娘芳华,比之昔日贵妃亦不差分毫。”
又叹息道:“昔日贵妃的胡旋舞正陪衬着大唐盛世,而今王朝萧索,竟连塞外也不见胡人歌舞了。”
舒五便对陆崇相识一笑,陆崇点点头,舒五便施礼起身回到了内室。
陆崇道:“还是圣人有福气,我娶妻至今,一次也未听过夫人演奏琵琶。如今托您的福,我也能听上一听了。”
李豫与李舟都笑了,陆崇上前替舒五把座椅整理好,见她过来,便老老实实地退回到李豫身后。几人端坐,一曲《凉州》便倾泻而下。
舒五弹奏了好几首,直至发觉李豫的眼中竟似有了点点泪光,才不自觉住了手,陆崇过来,伏在她耳边温柔道:“阿荔累了,早点休息吧。”
送了舒五回去,陆崇重新返回席间。李豫像寻常老者不慎饮酒过度一般显出醉态,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李舟,道:“从此这大唐,就交给你们了。”
“看着你们这般,我竟似回到了从前。我与文灿也想结束这乱世,然而终究是我负了他的嘱托,”李豫歉意地笑了笑,道:“还连累了你们这群孩子,连累了这普天之下的黎民苍生。”
“此行回到长安,我便宣布退位,将这纵横天下的舞台,让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李豫道。
李舟握着他的手,道:“阿耶不可。我盼着阿耶长命百岁,我便是永远做您的孩子也没什么。”
李豫笑了笑,道:“还得谢谢你阿娘,终究你像她多一点。”
李舟听了眼角便有了泪花,仍平静道:“阿耶听我一句,您长命无极,此番下到民间,相信您回宫之后会生出一丝同大唐蠹虫较量的恒心与勇气,左不过您身后还有我,只不过我却不能此时同您回去。”
李舟望了陆崇一眼,仍转头对李豫道:“仆固家族反心已现。这凉州乃至整个安西地区,只怕不日便会有灾祸,我要留在这里同陆崇做完这件事情,肃清大唐西北边患,才可安心回朝。”
李豫正疑惑着,陆崇上前一步,道:“昔日仆固家派出段朗之潜伏在鱼朝恩身侧,便是他窥探朝廷的一棵棋子。如今看来,这盘棋,他们早已开始下了。”
“早到,十几年前我父母的去世,其中便有他们的谋划。”陆崇道。
“若不是我妻子当日在街头偶然发现仆固家的战马只吃一种牧草,而此牧草只在吐蕃边境才有,我可能也不会想这么多。”
“当年我父亲阻止对吐蕃用兵,先帝派来的内侍虽然有督军之权,然而仍是听了仆固老将军的话,才会觉得对吐蕃用兵没错。事实上,出兵不久便因天时地利而惨败,我父亦因战败而身故。现在想来,虽然形势不利,又怎会如此快地便溃不成军,其中必是有仆固与吐蕃早已暗中勾结的缘故。果然,其后仆固克难便代替了我父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又一路西进,做到了凉州。”
“我与航英大战吐谷浑的时候,曾发现吐谷浑汗王死于他人之手。现在想来,仍是仆固克难从中作梗。他借我们之手收拾了边陲小国,日后再想反唐或是复国,便没有了那么多的后顾之忧。”
“或许他派出段朗之的时候,心中仍是存着叛唐的念头,如同当日的明王,靠着自己一朝势大,便想取而代之。只是没想到这个计划被我屡次破坏,现如今他们安心龟缩在安西地区,恐怕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李豫艰难地听着,慢慢才领悟过来,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