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月光如水,一片冰样辉光落在枝头树梢,落在碧瓦飞甍,亦落在怀王府下人院中的一间耳室地上。
沈衍便在那耳室中住着。自他痊愈以来,这里便暂且只他一个,他爱睡便睡,睡不着,也无人管他。
他便坐在床边,裹了被子,对着地面的一片月光发呆。
房中点了火盆,暖意洋洋,原本该熏人欲眠,可那许多思绪压在心间,竟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想着今日的事——这远不是他们二人中最激烈的争吵和最冰冷的拒绝,然而于他而言,却是最紧急的事态。
他的生死荣辱,全在阿桢一念之间。
她若恼了他,他自然没有好下场。
她便不恼他,只要不给他先前的颜面了,便定有人要来辱他欺他……
说出“你跪给谁看”之时,她大约不是有意的,阿桢怎会说那样诛心的话?
可偏偏那会子周围有许多人。
他这会儿算是知晓了,大约宫妃争宠,也是一样的心思。
失了宠爱,没了脸面,自然就有人要来“有仇报仇”了……
再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日,也要落到如此境地。
况且他比宫妃还凄惨——皇帝瞧见宫妃脱簪长跪戴罪,到底会生几分怜香惜玉之情,便是连这几分情面都不给,妃嫔的分例也总是在的。衣食住行,样样有规矩,便是被人动了些手脚,换了些次品来用,总不至于冻死饿死。
但阿桢不是有心惜花的皇帝,而他若只靠自己的薪俸过日子,想必连洗衣也要靠自己了。
若是没有她的抬爱,这日子委实是过不下去。
阿桢现下对他好,是念着先前的情分了。但年长日久,她总会发现,自己已再不能是当初高门出身的小郎君。
况且,京中永远不缺勋贵少年。
眼瞧着天光将亮,沈衍终是下定了决心。换了衣裳,早早候在窗边,待谢见深的门一开,便立时站起身来。
谢见深甫一出门,便见沈衍在此,很是一怔:“沈二郎今日怎不去打拳习剑了?”
沈衍脸上微微一红,那话便是想了许多遍,要说出口,终究有些赧然,索性先跪下了。
这一跪,便是将曾有过的傲骨,全数折断了:“谢阿兄,我有一事,想求阿兄相助。”
谢见深哪敢让他跪?休看公主这会子下心思折腾沈衍,那未见得是真讨厌他呢。若不是格外在意他,哪有什么加恩,又何必要他提醒她需得一碗水端平。
他身为下人,又是迟早要回东宫去的,很没有必要总揣测小娘子家的心思。
只是,沈衍这个人,在殿下眼中是不同的——这一桩,他瞧得分明。
由是惊得三魂七魄遍地走,连忙一把将沈衍扯起来,只当他要求托自己问公主心思,忙不迭道:“敢是问殿下的心思?我今日帮你探听一二。”
“……并不是这个,是……是想拜您为师。”沈衍说罢这话,便咬住了舌头,颇为紧张地瞧着谢见深。
谢见深这一回是当真惊住了:“这是什么话,我何德何能,怎敢教你?且莫……”
“做内侍的规矩,虽然先前也在清净院中学过,究竟把不住分寸,以致昨夜失行。”沈衍垂下眼,道,“若是阿兄不弃,肯提点一二,此等恩德,沈衍定然铭记于心。如今沈衍不过白身内侍,并无什么能够报答阿兄的随身之物,今后若是侥幸有些出息……”
谢见深连连摆手,止住他话语:“你我都服侍公主殿下,提点你,自然无妨,只是拜师便大可不必了。至于出息不出息的——沈二郎,若是连入宫便能服侍殿下的你都没有出息,旁人怎么说呢?来来来,你且来我房里说,这里人多眼杂!”
沈衍被他扯入屋中去,甫一进门,便叫火盆热气熏了个十足十。
谢见深这里,是真不缺炭火啊。
“阿兄……”他再要说话,却又被谢见深使眼色打住——贺乙正从内室里头出来,虽然衣衫整齐,可瞧着仍有几分惺忪,手中抱着谢见深换下的衣物,甚至还拖垂了一角在地上。
随着他走步,那一角织物飘飘摆摆,看着很是能绊他一跤的。
见到沈衍,脚步一顿,连面皮都僵了一僵。
“愣着做什么,去提热水,过会子殿下那边妥当了,咱们就该回东苑去了。哪有这许多时辰由得你发怔!”谢见深肃着脸呵斥,“衣裳都拖在地上了!”
贺乙惊了一跳,这才又清醒三分,答应一声,伸出手来抄一把拖下去的袍脚,出门时脚步如飞,像是被谢见深训斥怕了。
“说罢。”谢见深这才落座,指指左边的客座,“坐下说。”
沈衍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我是想着,我既是要服侍殿下,自该要守大家都要守的规矩了。先时小子无知,颇有些莽撞自大之处。如今是再不能如此了。可是,究竟如何行事才妥帖,这却不知,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