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桢见得沈衍,便知晓谢见深的猜测再没有错。
沈衍这副神情,是伤透心了。
他尚未开口,她便摆手:“你同我进来罢,这话不好当着旁人说。”
沈衍也便知晓,那件事,她也听说了。
由是垂着头随她进了屋子,见她坐下,方张口,可叫她一双眼睛看住,却不知从何说起。
喉头里仿佛叫人撒了一把盐,紧紧地绷住,轻轻一动便疼痛。
姬桢却道:“你是因你阿爷的事,才巴巴赶了回来?”
沈衍黯然颔首:“是,殿下。臣父……臣父……”
“他是父,你是子,你自然不能说他不好,然而这事儿,确是他的不对。”姬桢叹息道,“他若安顺做个良臣,沈氏一族,何至于落得那个下场。如今更是投降了契丹人,还帮着那女酋,杀伤咱们的将士。做阿爷的,无论做什么事,都无需请求儿女允许,然而他这样行事,你与你阿姊可怎么办。”
沈衍摇摇头,低声道:“臣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殿下。原想着,相助殿下将那些书册清理出来,发出去叫读书人都能读,也算是攒下一件功德,便是先祖在天有灵,知臣如此,也是为了洗雪沈氏叛国罪孽,大约也不会怪罪。可臣的父亲……今后只有益发做下恶孽的。臣做什么,能抵得上他叛国投敌的罪过大?”
“他是他,你是……你是你,总不能因他不做人,你便自尽赎罪罢。便是你真因此事自戕,那些战死疆场的将士们,也没法子活转来啦。”姬桢柔声安慰他。
“殿下是这样说,可外头的人,谁会顾念这一层。父祖做下的恶事,自然要放在儿孙身上报。”
“那你待要如何?”姬桢问,“可不是要同我说,你自忖罪孽深重,要了断了自己罢?”
“……”沈衍抿了唇,垂首不言。
姬桢嘴角轻轻一撇。
她并不信沈衍会因遇到这样的事情便去自尽——他不是那样容易被击毁的人罢。
倘若他真如此脆弱,那么,听闻对他而言更加亲近的阿娘的死讯时,他如何不去死?若说这是因沈弛的行动,彻底阻断了他这一生上进的道路,因此心若死灰——那也不该的,他成了个阉人,早就没有什么远大前程可言了。
所谓万分痛楚、生不如死,大约只是,给她看看罢啦。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下来的,你若是寻了短见,我会难过的。”她柔声说道,“可你阿爷不会难过,他连你祖父因受他牵累而死,都不曾难过。你便是因此自戕,他又会如何?难道还能为你伤心欲绝么!”
沈衍心头微动,鬼使神差地问道:“若臣不在了,殿下真会难过么?”
“你说呢?”姬桢仿佛有些恼,跳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仰面望他,“我待你不好么?你还问出这样的话来,你在我心里头,是跟别人都不一样的。你若是不在了,我自然伤心。”
沈衍面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你不要在意他们说什么。”姬桢复又轻声道,“你阿爷不去那个摆贺部,也会去其他部落的,难道还能回大周来自首,让阿兄砍他脑袋不成?从他逃去契丹的那一日,于大周而言,他便是个再不能更坏的叛臣了,而那一日,早就过去了。”
“可京中人人都说,他和那女酋……”
姬桢细密浓长的睫毛轻轻扑闪,仿佛蝴蝶栖落在她眼上:“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生得这样好看,你阿爷年岁虽然老了些,但要跟日日风餐露宿的契丹男人相较,相貌一定是很出色的,女酋喜欢他,有什么不妥么?”
“男子怎可以色侍人——殿下尚且不肯让臣担了这样的名声,臣也……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下作的人。”
“可是,若那女酋真心喜欢他呢?”姬桢道,“若他也是真心喜欢那位女酋呢?”
她不说这话便罢,话音出口,沈衍错愕地抬眼,目光几乎灼人地盯着她:“不能!他怎么……怎会喜欢一个异族女人……”
“异族女人不也是女子么?”姬桢道,“我知晓他不爱慕你阿娘,那说不准,他就是不喜欢你阿娘那样温婉贤德的女子,而喜欢盘马弯弓的健妇呢?”
沈衍想说的话,在喉头中哽住。
阿桢说他阿爷不爱他阿娘,这已然是听在耳中十分刺心的话。然而,比及“就是喜欢盘马弯弓的健妇”,先前这话,仿佛也不算什么了。
他阿爷若是喜欢那种妇人……
不,绝无可能。
否则前世,阿爷做了皇帝后,怎不选个矫健勇悍的妇人立做贵妃皇后?
他宫中,都是些娇滴滴的小娘子,说起话来也莺声燕语。
他道:“我瞧他断然不是因为喜爱那女子,方肯委身服侍她——许是念在摆贺部精兵强将的份上,因此加意温存罢了。”
姬桢问:“精兵强将,与他何干?难道他要学着做个奸妃,撺掇那女酋出兵攻打大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