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桢如何不明白阿兄如此安排的用意。
是不想让她和沈衍有私下交谈的机会。
偏她不能说什么。
沈衍如今在沈曙宫中,自然不会被亲阿姊安排去做伺候人的活计,姬桢见到他时,他正在抚琴。
沈曙的宫殿不大,然而周遭遍植花树碧竹,优雅可爱。这季节几杆绿老了的疏竹与团雪一般的梨花,簇做一片,掩映着着了烟色袍弹琴的少年姿影。
姬桢被和嫔的贴身宫女引至此处,那宫女唇角含笑,道:“二郎平素便在此处抚琴,殿下您稍待,奴去请他。”
姬桢却无暇搭理她。
她听出沈衍弹的是她前生爱弹的《芙蓉会》。
她前生虽不是真心爱弹琴刺绣,然而身为天下至高贵的郡主——以致公主,琴棋书画总也都是该会的。
不比此生——谁若要问她会不会闺秀那套玩意儿,先请他自己绣个荷包儿来,若绣不成,趁早莫要来她面前谈什么德行容工。
一个能经纬天下的女人是不需会织丝纺绢的。
可是,前世养起来的耳力,总是不会变。
她甚至能察觉到,沈衍对这曲子,弹得极其熟练。
然而,《芙蓉会》本是前朝大家描摹贵女们游赏芙蓉园时欢声笑语,人面花枝交相映的情形——理应轻快明媚的曲风。
在沈衍指下,却仿佛带着难以言明的悲楚。
仿佛美丽的少女们各自散去,盛开的鲜花已然凋零,甚至连繁盛的园囿也不再有人造访……
锦绣帐换做蛛网帘,朱亭碧台也成了残垣断壁。
谁还记得当日的笑颜欢语呢。
这一首曲子里,犹有佳人欢笑,繁花如锦,可弹琴的人与听琴的人都知晓,眼前荣华,终必成空。
姬桢忍不住想起了前世国破家亡的日子——那是她最不肯回首的往昔,每每想到心中便宛如刀割。
一时间,眼中竟然涌满泪意。
少女时的欢愉恣意,越是美好,越是记得深,便越是比得后来的情形凄凉难过。
她曾拥有过的一切……上一世是全都失去了的。
若这一首曲子不是沈衍弹奏的,她一定会将奏乐者引为知己。
然而今日,在心思被触动,几乎落泪之后,她却强自收敛心神——是这个深知人间荣辱兴衰的男人毁了她的一切,她尚且不敢感叹物是人非,他却如此心痛。
人说乐为心声,沈衍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难道是把他阿爷宁可当乱臣贼子篡位才建起来的大胤给折腾垮了?
又或是,知晓她今日会来,所以故意弹给她听吗。
姬桢正想着,里头琴声一断。
方才还安稳高坐弄五弦的沈衍,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见她也并不行礼,只眉头一蹙:“殿下累瘦了。”
“……前些日子,是有些太忙了。”姬桢道,想了想,又盯着他,“你呢?你如何?”
“臣一向还好,只是,十分担忧殿下过于操劳。”沈衍道,“如今见了,果然……”
姬桢连忙摆摆手:“我只是来瞧瞧你的,陆大郎和仪娘他们,还有我家七郎,都很想念你,托我来瞧瞧你——你一向安好罢?”
这话问出口方想到,方才已然问过了一回了,自己也笑了出来:“你在你阿姊身边,自然是好的。”
不想沈衍却轻声道:“不如在殿下身边时好。”
“……你不想陪着你阿姊?”
“阿姊是陛下的女人,如今与臣,既非姊弟,亦非主仆。”
“她听了怕是要伤心的。”
沈衍似是无谓地笑了笑:“臣倒是听说了殿下在宫外做的事——很好,殿下,果然是一等一聪慧人儿。”
姬桢道:“你给我留的李继也很好啊。你可知悉他底细,他既是读书人,如何又在穷街陋巷里住?”
“……他原是某位公卿外室之子。”
“他阿爷不曾认他归宗?”
“既有嫡子,外室之子……想来也有诸多无谓之处。据他说,他幼时阿娘在时,尚且有束脩读书,阿娘没了,也就不再读下去了。且喜身形长大,能外出做活,又能为人写信,这才养活了自己。”
姬桢恍然:“怪道他如此同情邻里之中要奉养母亲的小少年呢,还暗示我救他一救……”
“少年?”
二人原是肩并肩往外走的,听闻这话,沈衍脚步却猛地一顿:“什么少年?”
“一个脸上有好大一片胎记的少年啊。”姬桢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比划,“隔着珠帘见到他,那片胎记,好生吓我一跳。”
“……那人叫甚名?”沈衍却追问道。
“祝……祝……我实是记不住那样人名,不是狗儿,就是猫儿的。”
沈衍薄唇微抿,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