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的异常,姬桢自然看在眼中,她深感奇怪。
他知晓母亲还在人间,怎不欢喜?她素来知晓沈衍与他阿娘,最是亲近的,若是换了她,此刻纵不是惊喜到涕泪横流,也该一句话都说不出,万语千言都梗在喉头才合适啊。
纵使他先时在皇帝身边侍奉时得了机缘,知晓母亲还在,又或许姬氏尚有机会入宫去见一见这一双儿女,那他此刻也不该如此慌乱才对。
他说了如此多的话,显是一副竭力不肯去见阿娘的模样。难道是他阿娘嫌弃他?也不该,姬氏的心性她也知晓一二,虽是个满眼只有夫婿的蠢人,倔上头来谁人的好良言也不往心中去,可到底心善。
否则前世,沈弛篡位之前,也不至于定要杀了她的——若留她性命,总不能不许她做皇后,如此,她便定会想尽法子庇护姬氏族人。
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怎会对因父亲犯罪而惨遭宫刑的儿郎子口出恶言,嫌弃羞辱……
而除去这样的原因,沈衍怎会不想见阿娘?这事儿,从头到尾,都十足古怪。
“我也不过是听说罢了。你若是怕扰了你阿娘清修,我们只远远儿瞧一眼,好不好?”她再试探一番。
沈衍却还摇头:“臣觉得……也无甚必要。”
姬桢眯起了眼。
这真是太奇怪了,偷眼瞧一瞧,有甚么要紧。连这都不肯,这实是太过疏远的表现。
莫不是他阿娘身上还有甚么干系重大的秘密,他不肯让她知晓?
她心下生疑,口中虽不说甚么,却少不得生了打听一番的心思。
只不是今日,今日她要入宫陪太后去,正好使沈衍去皇帝跟前,说几句话儿。
沈衍肩负着替皇帝监视她的任务,这一桩不必多说,他们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至于沈衍背后还有无旁人监视他呢?那便很是说不上了,只是至少此刻,皇帝仍然相信,沈衍会出于爱护他阿姊唯一骨血的亲情,又或是出于对至高皇权的敬畏,忠诚于他。
“好罢,你不愿,便不去罢。”她说,“只是若有一日,你想见她了,尽管与我说,我便是再没本事,带你去见一面的能耐总还是有的——是了,我倒是还有一句想说……”
“殿下请说。”
“能见到阿娘的时候,要多与她说说话。你瞧我,我已然再也见不到小阿娘了。王妃再好,究竟不是血脉相连的那个,菩萨婢也还小,她不知母女亲情,与我自然也少了几分姊妹情了。”她说着,难免神色颓然,“我如今时常后悔,那会子小阿娘催我快些儿定亲时,我不曾虚与委蛇……当初说话,若是再柔和些便好了。她不过是大家子旁支的女孩儿,也不曾见过多大的世面,只晓得女子要嫁个好郎君,在她那里,这便是为我好了。”
她甚至不顾仪态地轻轻吸了吸鼻子:“她们知晓的未必有我们多,可是,做母亲的总是巴望儿女好——她若是说了甚么你不爱听的话,你不要与她计较才好,哄几句应付了,也就是了。你瞧我,我便是想应付我小阿娘,也再无有机会了。”
沈衍听着,肃着脸点了头。
“罢了,不说这个。”她叹息一声,强笑了笑,“我们今日入宫去,这差事你却逃不掉的,你若不去,我唤谁服侍我呢。”
沈衍亦满口答应下来。
姬桢便转身走了,带着十余个服侍她的女婢。
她当然不缺服侍她的人,只是她需要他。
而他此刻终于松开了在衣袖中紧握的拳头,他的骨节已然捏得发疼。
目光落在她背影上,可她的背影,很快便被侍女们挡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闭眼——她说她小阿娘的事了。她,莫非……都知晓了?
若是如此,他该如何是好。他阿娘的心思,他是劝不回转的,而若要阿桢白白受了这样的委屈,不给她生母复仇,却又是凭甚么。
一时间心意如沸,到了马车上,还忍不住问她:“殿下如何知晓臣的母亲还在人世的?是甚么人告诉殿下的么?”
不问如何知晓他母亲在何处,只问她如何知晓他母亲活着?
姬桢道:“我如何能不知,饶你们二人性命,是我在伯父面前跪下来求到的恩典——你阿爷便是谋反,那是沈家的事情,你阿娘却是姬姓女。纵我劝她和离而不成,她一心要跟着你阿爷去,可伯父……可先帝也不能让自家的女儿,在官民百姓们面前掉脑袋啊。天家血脉,决无有如此轻贱的道理。”
沈衍这回是真吃了一惊:“是殿下为臣和阿娘求的恩典?”
“不然呢?”姬桢心思急转,口中道。“你总不会当是我阿兄求的罢,他是太子,最怕的便是先帝猜忌,如何会甘心冒这样的危险?说来,你阿姊的命是如何保住的,我却不知,想来是阿兄……是陛下动了手脚了。可是,即便他心悦你阿姊,也很不必连她阿娘一起救啊。若是不得伯父首肯,多救一个人,便是平白多一分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