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沄已是半睡半醒状态,她两眼无神地抱着后座的娃娃,靠在前座与车门的直角间。
车内,总要聊些常话。
“会说沄漳话么?”
闻声,苏仕将视线挪开,看向前排的文海城,轻声回应道:“会。”
文海城便也自然用沄漳话唠嗑了起来,“会说家乡话好,像你们这一代孩子,已经没几个会讲了。沄沄打小没在沄漳长大,连听都只懂一点。”
“村里老人多,我奶奶听不懂普通话。”就苏仕这口标准沄漳话,一听就是老人带大的。
“姓苏……禾关村的?”
“嗯。”
“那离县城都还很远,好像去年暑期发了洪涝。”
苏仕顿然沉默了一会,瞥向窗外刮贴在玻璃上的毛毛细雨。
他抬手摁下一条缝,当夏夜的闷感抚过额侧,能同酒后的麻痹产生共鸣。
这雨在夏日不算大,去年高考后的雨就像倒灌般,直接一盆有一盆涌入那座无人问津的偏僻小村,村中年轻人不多,都是些老人小孩。
在沄漳,他总贪奶奶盛夏时酿的甜酒糟。
而听不懂普通话的奶奶,总喜欢听他在柴房边背书的声音。
家中老母鸡刚下的热乎蛋,是她觉得能给最好他的东西。
村里的闲话,她受了一辈子。
只可惜,在那场七月的大雨前,他未能让她在村口,直起腰板逢人就道:“我孙是咱禾关第一个大学生!”
醉酒状态的文卿沄缓缓将脑袋抬了起来,她抱着娃娃将后脑勺靠在座枕上,歪头看着苏仕。
当她下意识捕捉到苏仕的情绪后,红晕着脸颊,将娃娃递到苏仕怀中。
“借你抱抱。”
这声音软柔得很,只叫人扰耳抓心。
这笑容甜到酥骨,昏暗中略显暧昧。
忙于学习的他很少会去留意身边的女孩,可卿沄总令他不得不停下笔,抬眼看上几许。
明明是雨天,却觉被月光耀待。
轿车停在了南市场的主口上,苏仕谢别后,撑着伞走进那清贫的深巷。
夜里的巷子,只有一盏微弱的橙光在支撑。
红色铁门被推开时,好像声音更大了些。
屋里没有一点光,苏仕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餐桌上后,便咿咿呀呀地上了楼。
推开房门时,被眼前的一切愣在了门口。
被褥换了新,上面放着一还未拆封的笔记本电脑,床边靠着的崭新行李箱上有一信封袋。
苏仕紧了紧手,走进去将那信封袋拿起,打开后是一叠皱巴巴的各值人民币,还有一把生锈的钥匙。
他没有去算是多少金额,而是将钱和钥匙原封不变地放回行李箱上,然后正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一晚上,虽合了眼,但他觉得自己似乎就没有真的睡着过。
当破晓的第一缕光窜入房中,苏仕睁开了眼,拿起只剩10%电量的手机,在他为数不多的好友列表里点开了文卿沄的会话框。
——早安。
过了许久,是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直至日上三竿,手机才震了一震。
但苏仕没有回复,而是收拾好餐桌上的碗筷后,缓缓推开厅边的卧室,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
当电话被接起,苏仕看着床上早已僵硬的男人,声线平静,道:“妈,爸走了。”
话落,他便将被子拉上些,盖住这再也不会睁开眼、永远胡子拉碴的脸。
在这炎热的夏日,隔了夜的尸体早已出现了暗色斑痕,腹部像皮球一样鼓起,成长了一夜的腐败菌,将整个房间裹满了臭味。
他并不畏惧于死亡,因为他早已看过数场。
并且,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黑与白。
父亲的死,是迟早的事,他一直都清楚得很。
昨夜,看见房间那一应俱全的物品,他就知道了这一结局。
去年的今天,他曾思考过,自己是都否也会这般离去。
苏仕拿起放在床头已空了的安眠药,冷静而悲伤地勾起苍白的嘴脸,苦闷一笑。
待母亲赶回家时,已是午后,跟着一起来的还有救护车和警车。
平时凄冷的窄巷顿时就热闹了起来,特别是紧挨着的南市场,一传十,十传百。
这座城,其实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么一户外乡人,只是因为有苏仕的存在,促使苏耀生再如何封闭,也足够家喻户晓。
苏耀生的死亡时间,大概是高考最后一天下午,苏仕离家去考场的时候。
他就好像是完成了活着的任务般,没留下一句话,哪怕是一声“好好考”都没有。
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苏仕的手停在了一没任何标记的画筒。
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