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虞秐升也陪着随他坐在身侧。
他身上的伤口有裂,濡湿了白色的纱布,虞秐升却不忍打扰此刻静谧。
“升升,”褚珩忽然开口。
“我在。”
“劳烦你,陪我去个地方。”
“好。”
她将褚珩缓缓扶了起来,一步步移至屏风后,她本以为自己需要一直扶着他,却不想他自己往前几部,只是脚步稍缓,她便只能侧身跟在他身后,以防他撞到什么。
夜色浓稠,邺京起了雾,四处楼阙皆如至烟云间。
他们进了褚珩的书房。
此书房虞秐升常来,褚珩置放东西从来整齐有序,即使卷宗极多,叠在书案边也是规整得当,但这次褚珩没有在他们平日常坐的地方停留,而是绕过那张安西舆图,至一短短隔间,褚珩抬手将隔门移开。
她本以为这是他平日休憩之所,却不曾想到,迎面先闻到了烛油的味道,顺着那弱烛看去,这竟是一间小祠堂。
四方皆是堆积的一卷卷的书册,几乎将整个狭小的内室填满。
她顺着他的脚步,靠近了几步,抬头瞧见,正前面供奉的牌位上空无一字。
褚珩正了正衣冠,将松开的袍衫重新系上,他做得很是恭敬,待周身齐整,他才从旁拿过香,俯身三拜。
祭坛上极为洁净,一点烛油都瞧不见痕迹,想来是常常洒扫。
褚珩是皇子,即使祭拜也应当是皇室宗祠,而于自己府中置此祠堂,褚珩祭祀的又是什么人?
“你莫要害怕,”褚珩许是听到了虞秐升的心声,他回过头,“这是随我从安西带回的,沙场之上,生死无常,时时一块尸骨都难寻回,亡魂总要归家,才设此祭。”
“凡是大陈为国厮杀的将士,皆入此牌,”褚珩脸色惨白,他的声音沉声却带悲凉,“尸骨无收,大陈人的魂不能留在异乡,世人或忘无定河边骨,我至此苟活,可做之事,唯有带他们回来。”
“这些卷宗,都是我尽所能,所寻回的亡于安西诸多将士的注色经历,有些是从户部抄录的残卷,有些是着阿九亲自去探,我亲自抄录整理。”
“总归,是死有其名。”
褚珩从未与她这般长的说过这些话,他语速不快,和那跃跃的烛火般,虞秐升在此一瞬,似也听到了安西的风雪声。
如今望县军户坑杀,褚珩是在此遥祭他们,如今大陈,大抵唯有褚珩一人,不认为他们是国之逆贼,足配享祭。
虞秐升也从旁拿过香,对着这无名牌位三拜,清香入祭坛,孤零零的那三支如今又多了三支。
她做完这些,回头的时候,见褚珩站在原地望着他。
那一身重袍落于他身,整个人衬得极为瘦削,平日绷着的冷冽淡了,如今只觉得若是一雪山孤松,冷寂无人理。
此祭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褚珩可判有谋逆二心,他这般坦然与她展示,想来是真的信任了她。
“殿下,世间军户万千,今日有望县,明日或有李县陈县,殿下要救军户,我想护无辜军户妇孺稚儿,可唯你我并不能护下这万千人,总是要寻到根本缘由,再以此改变才是有助他们。”虞秐升道。
“我知晓。”褚珩点头,“我也一直,在想此事。”
“大陈律法,军户有勋无职,因而不干预国之政事,这是祖律,不得更改。若是军户有权又有实,那国之安定必会受其影响,社稷将不稳。”褚珩缓缓道,“但制度初立,会逐而随着现实发展而有了不同倾向。”
“至如今,军户明明有功于国,却成了如今可悲的结局。”
他此话,倒像是倾向东宫那方说出来的话。
“若以望县孙五为例,孙五本是望县村户,家中也算富裕,朝廷有令,家中当兵者可免租庸调,因而他便主动入征。每一个兵都需进邺京上番一年,大陈所建初年,本这些士兵至邺京可与圣人一同习射,因而政府或是百姓常觉此事荣耀非凡,但如今,呈平日久,这些上番的士兵来去万众,圣人也渐不以为意,城中亲贵建造宅邸也常用他们,因而荣耀脱去,在邺京城看来,不过是些皇城的苦力罢了,自此后,此类值宿之事,便多以逃亡来避。”
“即使有了勋位之人,例如孙五在雅川一役得一受勋,可因无实职,说到底,在百姓们看来,也不过是个可供差唤的力役罢了。”
褚珩说完,虞秐升蹙了蹙眉。
“你知晓,你在邺京为何能遇到这般多私逃的军户么?”
虞秐升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既然是私逃,那定是为了逃本乡土一些难忍苛政。”她顿了片刻,“自今圣人即位来,着意开边,想立万事功业,可却苦了这些兵,而这些兵本可打完仗便归乡,但如今却只能长期戍边,不得归家,家中田地时日久了便无人垦荒,家中人被逼得无法,这些军户也被逼得无法,便只能带着家中妻儿老小做了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