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九月初三,秣陵的暑气终于褪去,浩荡的秋雨一场连着一场,将整座城池都浇得清透。
江怀沙凭借身手翻入子城的黄沙狱附近时,亦是这样的一个雨夜,檐下的铁马被秋日金风拨动得叮当乱响,挂在檐角的几只灯笼便也应声惊慌失措地摇曳。
他静静地蛰伏于暗处,估算着门外守卫的巡行路线,却忽然听得“啪”的一声轻响。江怀沙定睛看去,原是一只断了细绳的灯笼飘飘忽忽地坠于水洼之中。雨滴接连打在那灯笼罩的百鸟图上,那彩绘的百鸟便也渐渐地遍身肮脏、羽毛凋零,却仍旧洇在水洼中一动不动,那早已模糊了的彩绘眼眸好似正流着泪远远与他相望。
江怀沙深吸一口气,平复着一瞬间没来由的慌乱,而后寻了个守卫交接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摸入了牢狱之中。黄沙狱的墙壁虽皆由砖石砌成,甬道上方的穹顶处却仍旧留有不少建造时用以固定结构的横梁。江怀沙便是依靠着这些横梁得以藏身,小心翼翼地向牢房所在之处摸去。
在细心地避过石阶处的巡夜守卫后,江怀沙终于潜入了位于地下的牢房所在。只是他缩在横梁之上远望着两侧的数十间牢房,一时却又犯了难——关押苏敬则的那一间牢房,会在何处呢?
他也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便凝神侧耳,一面缓缓在错综的横梁之上俯身爬行,一面仔细辨认着邻近牢房之中的人声。江怀沙就这样走走停停地甄别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在前方一间各色声响嘈杂纷乱的牢房处隐隐听见了苏敬则的名姓,伴随着刑具叮叮当当的声响,似乎是在厉声喝问着什么。
但他却始终不曾听见苏敬则的回应。
江怀沙并非心浮气躁之人,他索性停在了横梁的交错处,静静等待着动手的时机。
黄沙狱的牢房是在东越诏狱的旧址之上扩建而成,其间遗留的老旧墙壁便时常在这场夜雨中淅淅沥沥地漏下水来。这水声初时令江怀沙难免烦躁,地下堀室中隐隐升腾的潮湿腥甜亦令人几欲作呕,然而在远处牢房的哭喊□□与此处的厉声喝问中,这雨水声反倒又近乎悦耳的安慰。江怀沙心下不安,不知那些人何时才会离去,一时唯有伸出手,让不远处漏下的雨水一滴滴地坠落在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铁门终是哗啦啦地一响,一名中年官吏领着数名随行狱卒,面色阴沉地走了出来。江怀沙立时回过神,凝眸盯着狱卒以铁链与锁扣反锁牢门的动作,将其尽数记在心中。
待这一行人走后,江怀沙的目光又是四下逡巡了许久,直到确认巡行守卫已然走远后,方才无声地翻身落地,取出袖中的银针细细捣弄锁扣,只片刻便已将其解开。他复又握紧缠住的铁链缓缓解开,最后将铁链与锁扣重新缠好,伪装成原先的模样,这才将铁门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闪身而入。
牢房内仍旧未点炬火,黑暗中充盈着新鲜的血气。江怀沙反手将铁门关好,又信手取了一件近处的刑具抵住铁门,而后方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崇之,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凝神捕捉着牢房中另一人略显紊乱的气息,借着窄窗透下的三两光芒向前摸索而去。
“……凭舟?你为何来此?”
这一声回应令江怀沙迅速摸索到了苏敬则的所在之处并攥住了他犹带黏腻的衣角,低声急促道:“崇之,我这就带你离开。”
“等等……”黑暗之中,苏敬则调整了一番气息,已然有几分沙哑声线难掩虚弱,“你以为带上了我,当真还能逃得出去?”
“我观察过好几日了,即便有下一轮审讯也是卯时之后,等到值夜的守卫巡逻去了另一边,我就背着你从横梁上原路返回,一夜的时间,也足够出城了。”
苏敬则叹息一声,虽是虚弱,语调中却仍旧透着不允质疑的决绝:“不行。”
江怀沙惊了惊,急急追问:“为什么?”
“且不说你我能不能安然出城,纵然逃出了秣陵又能怎样?变成钦命要犯,面对遍及天下的搜捕公文,余生都不得不东逃西窜,永远不能摆脱奸佞的污名?”苏敬则冷笑着说到此处,语气却又缓和了几分,低声道,“凭舟,切莫意气用事,你会被我连累至死……”
“你可以去更南方躲避,至于你的亲友,我也不会让他们平白受连累——送你出城后,我再办一件私事,便去自首。”
“江凭舟,你发什么疯?咳咳咳……”苏敬则虚弱的语调中仍带了几分凌厉,然而他强撑着说到此处,终是不受控制地轻咳起来,良久方才继续道,“我不会平白担了这个罪名,无论用什么方式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让这群弄权之人先一步偿命。但若是我走了,一切便再无拨乱反正的可能。”
“崇之,你别生气。我……听你的就是了。”江怀沙被他方才的模样惊了惊,手忙脚乱地便要替他拍背顺气,只是在触到他脊背上绽裂的伤口后,又不得不收了手,低声道,“可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同窗知交,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谋害于此?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