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两个人的对望,却是擦肩而过的命途。
直到随行的侍从递来一把油纸伞,董直才缓缓抬起官靴踩进风雨孤身行去戏台前。高高在上的宿州刺史,第一次举目相望一个唱戏的女人。
可冯映秋没有躲闪,没有卑躬,她只垂了眸。
“夫人可知,州衙今日接了个什么案子?”细雨渐渐落为大雨,董直隔着雨幕问她。冯映秋不解,要知道董直从不与她提及这些公事,“什么案子?竟能让直郎这般重视?”
董直答:“调戏妇人。”
冯映秋默而无言,她的疑愁更上心头。董直又道:“夫人又可知那前来状告的妇人叫什么名字?”冯映秋摇了头,董直敛回目光淡淡说了句:“冯且异。”
“师姐?”冯映秋终于开了口。
她的反应不出董直所料,她仍是惦记着她的那点过去,“本官听闻那犯事的裘某是满春楼东家的子侄,而那满春楼背靠的又是舟楫署。夫人以为这案本官该如何去断?”
董直有意试探,冯映秋与之共处数年怎能读不懂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只瞧冯映秋拱手一拜沉声道:“妾身一介妇人岂能置喙,但妾身相信大人定会公正严明,秉公办理此案。”
“哦?夫人为何如此笃信本官会不偏不倚?难道就因为受害者是夫人的师姐?夫人当真觉得本官不会看在舟楫署的面子上对裘某从轻发落?”董直说罢付之一笑。
冯映秋却直起了身,她在董直面前看似谨言慎行,实则胆大妄为。
她说:“非也,大人不会为了任何人,大人若为也只能为自己。新朝初建,天下州府心向长安。新君明政仁行,大人此时奉行新政,正是让新君赏识,稳固自己的最好时机。所以妾身才敢笃定这案子,您一定会还师姐一个公道。”
“冯映秋。”
陡然间,三声闷雷传遍内衙,董直抬伞呼了她的名。周遭的女使心下一惊,她恐冯映秋不小心惹了阿郎,落得跟先夫人一般的下场。可冯映秋却微微一笑,有恃无恐道:“妾身在呢?”
董直又言:“低下身来。”
冯映秋便识相地侧坐在了戏台的阑干前,她将身子刚刚探出些许就被董直捏住了下巴。咫尺的距离,董直饶有趣味将她凝望,“你的胆子真是愈来愈大了,竟敢讥讽起本官。”
“为官不谋,直郎早就不做官了。我说是也不是?”冯映秋直勾勾望着对方,没有一丝一厘的怯。
她说的全都没错。
董直冷笑一声不再作答,他在雨幕下吻上了她。
风雨不歇,董直缓缓退去,他在松开冯映秋前这样告诉她,“这么多年,夫人除却那间戏园子,什么要求都未曾向我提过。我知那个地方就是夫人的全部,包括那些个被称之为下九流的人也一样。所以,不管是非对错,我心里的那杆秤,都在向你偏斜,知道吗……”
冯映秋低垂着眼眸,露出了一抹不知是喜是悲的笑。
她不会轻易相信董直许给他的一切,只要戏园子还在,她就能一直扮演出他喜爱的模样。冯映秋好似从来都没有心,可面对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还要真心又有何用?
她清楚地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自己要的又是什么。
低沉的声音和着沉闷的雷飘向四野,董直离开戏台仰望天空,他就像苍穹之下蛰伏的走兽。紫色的皮囊,包裹着他鲜红色的野心,他背过身同身后豢养的飞禽道别,“时候不早,该升堂了。夫人就继续唱戏吧——”
董直走了。
冯映秋背靠戏台瘫坐如泥,她将后颈抵住阑干,张开的双臂亦然垂落。她望天地,天地翻覆,她望留仙厅的匾额,匾额倒悬,雨水更是无情地落在她的妆面。
可不知为何如此凄凉的一场雨,她却大笑起。
冥冥薄雾,猛有回音嘹亮天际,冯映秋眯眼一瞧雨中好似站着冯照春。她的笑容停滞,她想追问:我苦心经营,缘何成不了第二个你?
可四野寂寂,又有谁能作答?
冯映秋起了身,她抹去眼角咸涩的雨冲远处的女使吩咐了句:“去满春楼请人,告诉陈娘子,我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