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封大逆不道的信,杨旭一读完就将它焚毁,仿佛纸面生满毒牙,字字禁忌。
如今想来,出自六太太之手倒也合理——若不是有如山如海的不甘支撑,她焉能坚持求学至今?
大少爷第一次正视这位年轻的庶母,她比他还要小两岁,无疑是个美人,而且异常大胆。
“我看了你的提议,太冒险。”杨旭收回目光,“父亲年纪大了,我只需要等待,就能得到一切。”
他这次回来,发现大帅显露老态。蔡舒容比他更早发现这一事实——七少爷之后,杨公馆再也没有婴儿降生,大帅也很少再叫六太太去伺候。
再威武的雄狮也有老去那一天,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警惕,觊觎他地位的人也就越危险。
杨旭是长子,大帅最合理的继承人,他完全可以等着大帅驾鹤西去权势从天而降那一日,为什么要忤逆亲父,要费劲争抢?
“你看看外面。”
杨旭可以等,杨公馆的所有人都可以等。可是——
“西川等不住了。”
杨旭曾供职西川财政署,理应比蔡舒容更清楚西川的情形。
各级官员走马灯似的换,千里做官只为钱,苛捐杂税已提前收到民国七十六年,名目繁多摊派盘剥还在不停地压下去,吃光了肉喝光了血,要压碎百姓的骨头榨出髓腔里最后一滴油。
种粮食不足以维持生计,七八成农户改种罂*粟,去年湖广大旱欠收,西川粮商拿着白花花的银元买不到粮食,成千上万人只能守着鲜红糜艳的毒花饿死在田埂上。
流水的官员铁打的大帅,杨伯坚只在乎一件事:他的兵有粮食吃,有军饷领,不会哗变。
他的兵,饿肚子时冲进民房抢走救命粮,缺钱时随便找个商户敲诈辛苦钱,不顺心则殴打老弱,兽性发时劫掠妇女——欺男霸女这种事,本就有大帅做榜样,不罕见。
杨伯坚不是最荒淫的军阀,可西川的百姓业已惨痛到极点。
杨公馆的高墙外,每多等一刻就有人衔冤横死。
天地不仁,生民何辜?
西川等不住了。
杨旭不是赤党,但他的母亲与舅舅都是佃农,来到杨公馆之前,他就生活在那些被压迫被榨取被□□的人当中,他在情感与行动上都倾向试图为泥土里打滚的人争取利益的那群理想主义者。
如果他真是杨伯坚至诚至孝的好儿子,收到信那一刻他就该告发蔡舒容,而不是遵从她的建议回到杨公馆,试探取老父而代之的可能性。
蔡舒容眼里有泪光一闪而逝,她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金丝雀,也曾去人满为患的医院和善堂做过工,也从焦理处听闻过赤党的理念。景黛到来后,她看到了更多。
她想逃离杨公馆,是为了活命、自由与尊严,又何尝不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建筑在百姓血肉上的富贵荣华?
有景黛帮助,她要逃走很容易,但她还想救人——那是何其艰难的愿景!
她嘶声请求:“大少爷,不要再等了!”
雪亮的闪电划破天幕,天穹感到疼痛,俱云层摇颤。
大雨砸伤地面,烟尘腾起那一刻,杨旭闭上眼。
他已下定决心。
次日杨旭去军中报到,就像一条鱼游入大海。
军需开路,他很快与军官们称兄道弟;又充分利用大帅长子的身份建立起威信。军官们拍着胸脯发誓忠诚,抢着与他亲近。
杨伯坚骄傲宣称,杨旭到底是他的种,没有堕了他老子威风。
如果他只想安心做“太子”,如今的威望已经够用了。
可他想把西川变成理想中的样子,那就还不够,远远不够。
杨旭与远在老家的二少爷杨昱取得联系,助他谋取江城市长一职——大帅曾任江城督办,筹备建市事务,二少爷听从外家安排走上仕途,大帅在政务上的功勋,会成为他上升的台阶。
大小姐、二小姐的夫婿都在军中,杨旭最早笼络到的一批人,就包括他们在内。
三少爷年前被亲娘三太太以上吊相威胁,逼去读军校,这日忽然接到长兄电报,问他是否愿意去埃文斯顿学习新闻。杨昭自幼以邵飘萍为人生偶像,得信立刻办理退学,一张船票东渡美利坚。三太太得到消息时,他人已到伊利诺伊州,徒呼奈何。
余下未成年弟弟妹妹,杨旭亦留心其成长学业,俨然长兄风范令人信服。
军中家中大局已定,对日战事吃紧,总统府又一次发来电文,请大帅前往商讨出兵一事。
蔡舒容主动要求随行,她说:“我已完成学业,正该照料大帅起居。总统夫人多次邀我相见,我若能够打听得一星半点消息,为大帅解去烦难,也是好的。”
更何况,大少爷三五不时回公馆来,大帅未尝不疑忌他在外时,年富力强的长子与风华正茂的六太太发生点什么,他定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