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月、没有星辰,他只觉得自己恍惚从那一团化不开的黑暗中,看到了从前的光影。
他看到穿着家丁衣衫的自己站在都城的街道上,眼前是欢动的人群。透过晃动的人群,他看到了那辆祭祀游街的花车,花车层层叠叠、装满了东西,每一层都摇摇欲坠,转过街角的时候便会引得人群的一阵惊呼。
他似乎就是那辆花车。车上载的是他这些年为了摆脱晴风散所进行的一切不择手段的尝试。
他知道,他终有一天会从内到外崩塌瓦解,就像那辆终将驶向火焰中的花车一样。
那些花车诞生的意义便是走向终点、在火焰中燃烧殆尽,而他人生的全部意义似乎便是在这种挣扎折磨中度日、直到死亡为他带来永远的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撑着身子从那堆破木头中坐起,随后慢慢抬起左手,试着让它握住那把他始终放在身侧的锈刀。
脱力的五指不听使唤,握住的一刻便开始颤抖,如是反复上百次,他终于可以牢牢握住那把刀的刀柄,随后他用刀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身来,凭着一股意念和本能,一步步走出了牛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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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倚翠抱水、城墙高耸、形似一只趴伏在水边的巨鼋。除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外,另还有五处水门。水门不仅日常控制船只进出,还设有根据季节调节城中水位的水闸,管理起来比城门还要复杂不少。
而二三十年前的九皋城还不是如此构造,九皋地处地势平缓的河湾湿地,没有先天关隘横档在扼要处,所以建城时需得建得易守难攻才行,不论是城门还是出入口,都要尽量修得易于掌控、少胜于多。似九皋这般引入数条江河水道的城池,整个龙枢也找不出第二座来。
有人说,这都是那二十二年前来到此地的镇水都尉一人的手笔。
九皋古来便是“无主之城”,凭空调来的将军未必能在此处讨到便宜,可那镇水都尉当真担得起“镇水”二字,到了九皋后便几乎从未离开过这座城池,只花了三年时间便清理了内外河道、又花五年时间重修水利、修补堤坝,令九皋自那以后再无水患,城中上下无不对其感佩折服。
不久之后,这镇水都尉便亲自定下了城防的规矩,又新修了瓮城、马面、箭楼等等,九皋无战事,这些防御工事虽从未启用过、维系得也一年不如一年,但因为当时修筑时颇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如今看着也还算颇有些震慑力。
一晃多年过去,龙枢一带虽再无烽火燃起,这城防的规矩却是刻入骨髓之中了,即便有些繁琐,岁岁年年地这么坚持过来,倒也有些习惯了。
只是这习惯,对深夜守城墙的士兵来说,委实有些折磨人。
墙垛后,守夜的年轻士兵对着夜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换上这丑时初的岗没多久,整个人已经有些昏昏欲睡。都怪昨日贪那几杯酒,少睡了半个时辰,眼下便有些顶不住了。
燃烧的火把发出规律的哔啵声,眼皮子打架间,他似乎感觉到有阵凉风迎面吹拂而过,舒服得令人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脑瓜子后响起。
“要睡回家睡去。”
说话的是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兵,守夜的年轻士兵从瞌睡中惊醒、瞥了对方一眼,直起的脖子又缩回去些、声音倒是响亮。
“支棱着呢!您瞧错了。”
老兵瞥他一眼,没再同他计较,弯着身子、沉默地走远了。
他方才走远些,年轻士兵立即塌下肩膀来,扭着眉毛和同伴低声抱怨道。
“还以为自己在黑月军呢,占着个戍门卫的位子就成天对我们大呼小叫的。”
他那同伴显然知他是个什么货色,笑着啐他一口。
“老谭职责所在,管你没商量。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懒散,一晚上还不得放进好几个贼子。”
年轻士兵靠在城垛上,隔着布甲蹭了蹭出汗的背,闻言不禁哼了哼。
“这是九皋,你当是那赣庾城呢?蹬两步便上去了!”
不远处另一名士兵耳朵尖听见了。他就是赣庾人,当即有些不满。
“赣庾怎么了?人家离青重山近得多,便是城墙矮些又有何妨?”
那倒是。谁不知道那青重山书院虽在山野之中,可却是名副其实的“朝中重地”,都城权贵之后没有哪个不挤破脑袋只为进去读上几年书,家中为此明里暗里地盯着,恨不能将那旁边的昆墟门整个搬过去,只求绝对的踏实安稳。若说这世上哪里最安全,青重山怕是只会排在都城之后。
这权贵人家孩子的命是真金贵啊,同普通人家可不是一回事呢。
众人都晓得这道理,心中又有些酸,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中竟传来那老兵老谭的咳嗽声。
他咳了几下,随即哑着嗓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