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上旬,白家长子白清平终于携妻儿一同从北京回了上海,与此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年后他将升任文官处长官,正式调往北京工作。
白家一向显赫,尤富于财帛,而白老先生的野望却一直搁在政治上,总盼着儿孙中能有几个成器的当上高官,为此没少苦心经营,家中的钱更是流水一样地送了出去。如今长子总算得了大总统器重,此前的一切也就不算白费,白宏景只觉神清气爽,在长子返沪时特意摆了一场家宴。
家宴简单,人却来得齐,连被白老先生养在红江花园的三房陆芸芸都来了,倒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场景。
陆芸芸是五六年前才嫁给白老先生做姨太太的,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比二十岁的白清嘉大不了多少,生得是千娇百媚风流无限,这些年得尽了白宏景的宠爱,把二房的吴曼婷都给比得抬不起头了。
这天她坐着白宏景新购的轿车来了白公馆赴宴,下车进门时那穿戴简直要晃了公馆佣人们的眼:瞧瞧吧,年头真是变了,一个做妾的手指头上戴的蓝宝石比大太太的还大呢。
偏偏大太太脾气好,只坐在厅里低头看杂志,抬头见陆芸芸来了也没什么话,承了对方不冷不热的一句问好后就挥挥手让人坐下了,也不像旧时的正室一样给人立立规矩。
人情往来向来此消彼长,这头大太太软了,那做小的就难免要硬起来,只见陆芸芸理了理自己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当先挑开了话头,说:“我该是有日子没见过姐姐了吧?也怪我懒,成日缩在红江花园不见人,其实该常来这边串门子的。”
贺敏之没搭茬儿,只不疾不徐又把杂志翻过一页,陆芸芸眼尖,瞧见那纸页上印玉石广告,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劲,又说:“姐姐还在看玉?这东西也就中国人认,在西洋可没销路,姐姐若要买珠宝不如同我聊聊,前儿我还相中了一套祖母绿首饰,成色出挑着呢……”
一句叠着一句,没完没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佣人们都听不下去了,心想这三太太真不知深浅,怕不是让老爷惯出了毛病?可怜她们大太太是菩萨心肠,结果人善被人欺,平白要被个妾说话闹心。
正不平呢,又听楼梯上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说——
“玩玉看的是文化,西洋人懂得什么?三太太又不是生在欧美,何必在这里拿腔拿调?”
冷言冷语毫不客气,除了白小姐还能有谁?
客厅里众人纷纷扭头去看,果然见是白清嘉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身边还跟着白清平的一双儿女,九岁的姐姐白润熙,七岁的弟弟白润崇。
两个小孩子一边下楼梯还一边追着白清嘉问呢:“小姑姑小姑姑,什么是拿腔拿调?”
陆芸芸的脸色自听到白清嘉的声音起就沉下去了,白小姐才不搭理,领着两个小的径直在大沙发上一坐,妥妥的主人家派头,看都不看陆芸芸,只回答孩子说:“你们父亲没教过?便是装腔作势惺惺作态,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可怜到头也掩不住丑态,总要遭人笑话的。”
两个孩子半懂半不懂,大人们却尽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陆芸芸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时门厅外就又有了动静,先是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来了,后来又是白宏景和白清平夫妇。
白家的长子白清平今年三十九岁,是个成熟稳当的性子,脾气也温和,一双眼睛随了贺敏之、生得好看且有神,只是上岁数后略微有些发福、不像年轻时那么英俊了,不过人都说他心宽体胖、是最有福气的相貌。
他的妻子邓宁是个干瘦的女人,并不特别美丽,但出身很显赫,父亲从洋务时代起就办起了纱厂,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白宏景因长子升官而春风满面,眉间的两道深纹都变浅了不少,嘴边隐约还带着笑呢,走进客厅一看,家里人几乎都到齐了,只是不见次子的身影,就问:“清远呢?怎么不见他人?”
白二少爷一贯是有些荒唐的,据说最近迷上了豫园戏台子上的一个角儿,成天泡在园子里不走,人家唱一出戏便一掷千金,早已流连忘返不知家为何物,怎么会从美人身边离开回家跟大哥吃饭呢?
白清嘉是早知道她二哥的荒唐事的,心中虽不满、但总归也不想让他挨父亲的罚,因此代为遮掩,假称他有友人自外省来探望,他不得已要去接风,今日该是赶不回来了。
白老先生今日心情好,虽对次子缺席家宴感到不快,可总算还不至于发火,只脸色不好地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不计较了的意思。白清嘉心中松了一口气,哪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陆芸芸大概是为了报复她刚才言语的奚落,此时就妖妖娆娆地站了起来,边走到白宏景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边状似无意地说:“竟是要去见外省的朋友?我倒听说二少爷是在豫园捧角儿呢,原竟是个假消息。”
这话让白宏景和白清嘉一同撂了脸,客厅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白清平一看这形势,心中对二弟的去向也基本有数了,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一顿家中的便饭而已,清远不在也无妨——父亲先入座吧?”
白宏景也不愿意在这高高兴兴的日子里为个逆子生气,冷哼一声后也就暂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