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春天,他还是个初入仕途的儒生,清隽沉郁。方及弱冠的他初初来到会稽,欲往侯府拜见那名动四方的江东主人。
那天,也是这般的莺飞草长惠风和畅,他从吴郡一路涉水而来。彼时轻舟江上,桂棹兰桨拂绿波,泛开涟漪千层,他伫立舟头,将两岸秀色尽收眼底,思量着从吴郡到会稽,两地相近虽同处江南,却有着各自天成的风韵。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会稽的风景更婉约些,连扑面的江风闻起来都带着柔情,仿佛沾了诗人的辞藻或画师的墨色,阵阵徐来,能把异客的心都融化了吧?
他会喜欢这里的。
在心里如是告诉自己。
那时,他还不叫陆逊。
此至会稽实为应邀,原是那继位三年的吴侯求贤,听闻他在吴郡家喻户晓的美名,慕其才能便要招他入帐下。对于此事他踌躇了一阵子,有过顾虑,亦有过彷徨,权衡再三,最终为了陆氏一族的复兴,他决定担下吴侯赐予的压力,顶着家族里或多或少的非议,孤身一人背井离乡,为一个并不甚期许的官衔赴约而来。
本就是心性淡泊的人,既来之则安之,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只想在孙权幕府意思意思地谋个一官半职,并不求富贵显达,只望在自己的维系之下,他那吴郡的陆氏家族能在江东站稳一席之地。他也常告诫自己只是一介书生,一旦踏入政界必须谨慎处事,不连累族人,这就够了,除此之外他倒也没有太多天高地厚的鸿鹄壮志。
只是他没有想到,刚来到这的第一天,他就被一道宿命的缘线牵绊住了。
船将靠岸,可是侧方有艘画舫不顾礼数后来居上,为了抢先靠上渡口的栈桥,硬是擦身挤过他的船只,船沿相碰将他的船撞去好些远,未防脚下一阵剧烈的颠簸,他左摇右晃的身子险些跌倒。
还未反应过来,他带来的那些随从已是恼羞成怒,试想自家主人出身江东陆氏,怎么也算名门望族的子弟,岂可受到如此冒犯?尚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来历,但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难道仗着船大人多就了不起?
随从朝着对面船上的船夫严辞呼喝,顷刻争执起来,他疾步上前正要问个是非明白,却见对面船里冲出个侍女模样的人来,她手叉着腰,气焰嚣张地指责道:“哪家的奴才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挡着我家小姐下船!”
他的随从不服,驳回:“明明是我们的船先靠岸,凭什么被你们挤开!”
“一看就知道是外乡来的,居然连我家小姐的船都不认得!”对面侍女仰首投以冷眼,言辞愈发张狂,“我家小姐地位尊贵,乃是金枝玉叶,岂是你等凡夫俗子所能惊扰!”
“放肆!”
随着舫里传出一声厉喝,他将视线递去,见有女子一人,着一袭绮丽红衣,自帘幔后惊艳亮相。
她原先已听到争吵,再出舱看了看周遭情势,心下便有了数:“既是人家的船先到,那就该等人先上,岂有强占先机之理?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
“小姐……”被她这一番严词厉色地问责,侍女不复方才的气势。
“还不速将我们的船移开,免得给人留下无礼印象。”红衣女子命令后又转面斥责那名侍女,“今日你又背着我在此仗势欺人,回去看我怎么罚你!”
“不牢小姐移船!”
是他语气诚恳地出言相劝,唤来她诧异的目光。
只稍稍一眼对视,他便谦逊地垂了眉眼,拱手说道:“小生初来乍到,不敢乱了贵地章法,还是请小姐先上岸吧。”
身边不甘的随从们还想有异议,皆被他挥手制止。
那贵族女子将他打量些许,而后含笑受了他的礼:“那么,我就承让了。”
此时船舱里又走出几个侍女,有的为她提携裙摆,有的扶她登上栈桥,而他目光逶迤,一路跟随她上岸,望着她娉婷走过桥上的木台,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于他眼中是风姿绰约的,可算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她是怎样的女子,出身应是很高贵吧?但却与他印象中的江南女子很不一样——她给他的感觉,就如她身上所穿那件衣裳,一抹出挑的红,艳烈、夺目,想忘却都难。
只是拥簇在她身后的那些侍女,几乎人人身配刀剑,这异常的景象,又在无形之中为她明艳的外貌勾勒出一笔肃杀。
他只是莫名对她生了种种好奇,可转念一想,她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也许日后也无缘见到了,又何必知道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