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会的气氛有那么点不太寻常,陆议善察人颜色,他分明看出孙权脸色阴郁,在整个议会期间都显得异常沉默。待各部官员汇报完相关事宜,孙权简单说了几句便遣散众臣,却把周瑜、鲁肃等几个位高权重的心腹留下,似乎有很重要的事与他们商议?
涉及政要的决策和机密他无权过问,不过他此刻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倒也无心去想那些鞭长莫及的政事。出了朝堂,他便往郡主府的方向赶去。
落日西沉,离酉时约莫还有一盏茶的时间,他已如约站在海棠花下,比约定的还早。
脚下是她昨日站过的地方,当时她一如四年前穿着华美的红色铺地长裙,明媚如晚霞和烈焰。他在十步之外远远看着她,发觉她个头长高了,头发也长长了许多,此时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青丝如瀑垂落背上,似乎已过了腰际,那样的身形已是无可挑剔——
他默默驻足,将她的衣香鬓影映在眸里,久别重逢的情景是那么美好,美好得令他动容。
目光是怎么也移不开了,如果不是她回头,与他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他定会一直这么如痴如醉地望下去吧?
在海昌的这些年,他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她,想起她引人发笑的吃相,想起她赏戏时入迷的模样,想起她观潮时靠过他肩头留下的余温,也想起——
朱然带人来接她回府,临走时她布满愠意的脸上,那双恨恨瞪他的眼神。
回想自己被置于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如同被砂砾埋没的珍珠,已然错过太多。闲时漫步钱塘江畔,听了四年的潮起潮落,只有那一江潮水懂他的寂寞。
终于,他在潮声里等来了孙权召他回京任职的传令。
他想,比起孙权即将要给他的那个官衔,他期待回去,更多是想见她吧?
否则他不会在御史府的公务交接完善就急着离开,然后一路问人找至郡主府。
直到,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近在眼前,风里有海棠细碎的花瓣飞舞着,有些飘落在她的肩头,衬得她愈发楚楚动人了。
回眸见到他的时候,她莞尔笑了,没有事前他所担心的那种嫌恶表情,甚至能从她眼里看到惊喜的神色,知道她并不讨厌自己,他甚感欣慰。
四年来他时常会想,当初那个任性的郡主还好吗?会否偶然想起她来海昌的点点滴滴?会否想起自己?
可是他也深知时过境迁,昔日的郡主终会长大,可能已经嫁人了,而且嫁的,很可能就是当初带走她的朱然吧?
那时他总是违心地安慰自己,强迫自己相信她和朱然有多么绝配,如果他们在一起,似乎会是颇为理想的一对。那种近乎走火入魔的自虐式折磨,至今想起来都会觉得自己可笑之极。
而今见她长发尚未绾髻,未嫁身份昭然若揭。
他如释重负,终于可以放过自己的心,却不知心里究竟在庆幸什么。
花瓣飞雪里为她舞剑,时而会在剑影扫过落花的间隙悄悄看她,见她流转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他便舞得更是恣意。他一直是个淡泊的人,很少想在什么人面前表现自己,直到他舞完一段,她拍着手笑赞他剑术卓群,那一刻才恍然明白——
其实,他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只要是她希望的,他都可以。
交谈是愉悦的,她钦羡他暗藏在谦逊外表下的才华,俨然像个知己一样劝他弃文从武,他虽然付之一笑,心里却是极为感动的。
他也能敏锐察觉她的变化,她不再是四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言谈举止都变得成熟了,看他的眼神也温柔了。相比于四年前,她整个人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性格安静了不少,却也比从前忧郁了很多。
其父孙坚战死的时候她两岁不到,长兄孙策身亡的时候她年近十岁,在那个不谙世事的年纪,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从小她的人生就游历起落,几乎一直是那么跌宕起伏地过来了。
通过种种他能用到的方式,他对她的过去算是了解了,所以他懂她的忧郁。
看着她,他不禁会想到自己,自幼丧母十岁丧父,没多久养育他的从祖父陆康也死于灾祸。十二岁的他就要带领族人支撑起整个陆家,年少自立,是多舛的命途,铸就了他坚韧不拔的性格,也让他过早就看透了俗世。
也许这也是他从一开始,就情不自禁为她心疼的原因。
同是这天下不幸的人,有着各自曲折的经历,都曾多次体会过失去至亲的痛苦,又能彼此看到并欣赏着对方的优点,这让他越发坚信,他和她,是可以惺惺相惜的。
她约他隔日再叙,愿将一腔心事诉与他听,却不知这正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机会。
在他看来,她是一卷值得翻阅和品读的书,他很渴望听她心里的故事。
夕阳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他在等她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