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某是外臣。”张湍怫然拂袖,“历数古今,哪朝哪代,都没有外臣事宫闱的道理。”
次狐和颜悦色,温声细语道:“现在是在宫门前,下朝的官员还未散尽。张大人此刻随奴婢往殿前就职,张大人得了体面,奴婢也好交差。倘若张大人执意不肯,奴婢一样要交差,但张大人怕就没这个体面了。”
“舒之,我的马车在宫门口候着,你先去我家等会儿。刚刚的题只议了一半,往后你就要在殿前侍奉,恐怕没多少空闲搭理我们这些老糊涂,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议完了我才能放人。”王焕有意拖延,又说,“我去找皇上,让皇上宽限我个一天半晌的。在朝为官一二十年了,这点圣恩,想来老夫还是能求得到。”
离宫途中,王焕同他说了许多,一直是王焕说着,他恭敬听着,二人并未议过什么题。
他听得出,王焕是想先将他送出宫去,再找皇帝求情。可依他在朝会中所见所闻,以皇帝对靖肃公主的纵容,王焕这一趟求情怕是徒劳。徒劳不说,恐还要惹得皇帝不快,又会得罪了靖肃公主。
“得老师眷爱,学生铭感五内。”张湍躬身长礼,“但此事因学生而起,怎能劳动老师?学生当随这位女官一同前去将此事分说清楚。待备足礼数,再登门拜见老师。”
“王大人慢走,奴婢告退。”次狐作礼,“还请张大人随我来。”
王焕欲拦,却拗不过张湍,只能立在宫门下,望着张湍随次狐折返。一路前行,跨过承平门,便入了后宫。
五月天热,来往宫人多是行色匆匆,忙里得闲便抬袖擦一擦汗。朱红墙,琉璃瓦,间着一条条长路廊道向远处延去,好似没有尽头。
阳光趴伏在岿巍楼宇上,吐出的阴晦暗影欺压而下,迫使人们躬身垂首。却独独压不弯他的脊梁。沉闷繁华中,他像阵吹散酷暑的秋风,目视前方,端端正正行过长街,走向那座气势磅礴的宫殿
——海晏河清殿。
这是皇帝举国力赠予靖肃公主的十二岁生辰贺礼,远远看去,辉煌金碧,极尽豪奢。万民耕耘之血汗层层堆起,才能堆出这么一座玉楼金阙。
张湍伫立宫墙下,抬眼望着截断天空的飞檐斗角,积愤在心,神情愈寒。
次狐先一步跨过门槛,侧身相请。张湍目光扫去,凛若冰霜,随之进入海晏河清殿。一行人未往正殿大堂,先到处偏殿。次狐立在偏殿门前,令小宫女将官衣奉上,温笑劝道:“烦请张大人更衣。”
大红官衣格外刺眼,张湍拒道:“皇上天恩,授我七品监察御史。湍又岂敢不思圣恩而僭越穿着绯袍?还请通禀公主,张湍静候召见。”
次狐向小宫女递了眼色,小宫女当即跪下,将官衣高高托起后哀泣道:“求张大人垂怜。若张大人不愿穿着官衣觐见公主,公主不会对大人怎样,可奴婢这条命却是难保。”
只因不换衣裳就要枉杀一条人命,倘若这宫女所言非虚,一国公主竟如此草菅人命,何其荒唐?张湍攥拳隐怒,刚要回应,却被次狐抢了先。
“张大人有气节。岂会因为咱们这等小小奴婢贱命折腰?”次狐柔声道,“还不快快退开,速去取醉园通禀公主,就说张大人已等候多时。”
小宫女将官衣搁置一旁,额头贴地,跪伏不起,声调打颤着乞求:“请张大人可怜可怜奴婢吧。昨夜陈内侍整理帘帐时不慎留下一道缝隙,早晨阳光透过缝隙照来,公主见了,当即便将他打发下了内狱。后宫里头都知道,从海晏河清殿下内狱的,哪个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大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奴婢。”
张湍后退一步,躲开这名宫女的叩拜,想要将人扶起,又碍于礼数不便动手。左右为难时,听到次狐再度出言训斥宫女。
“张大人乃是殿前钦点今科状元,又是皇上亲授的七品官员,你一介宫婢,竟敢要挟起未来的国之栋梁?”次狐冷笑一声,上前踢开小宫女,侧身请张湍出殿:“张大人,这宫婢不懂规矩,让大人见笑。请大人随奴婢前往取醉园,公主此刻正在苑中。”
二人一哭一叱,未给他留下分毫应答时间。这几句话听罢,他更是觉得无地自容。什么今科状元?什么国之栋梁?今日他若能对此一人遭遇袖手旁观,来日怎敢保证不会对天下万民之苦冷眼相待?
“奴婢知错,奴婢不敢。”小宫女吞声忍泪,当即起身向梁柱撞去。一旁静立的内侍眼明手快,将人拦下,才未令其血洒殿中。
次狐又道:“若想死,寻个冷僻的地方,拿腰绳吊死自己也好,投了枯井也好,别死在这海晏河清殿中,平白添了晦气。若叫公主知道,你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怜你宫外的父母兄弟,恐怕也要陪着你下阴曹地府。”
宁可赴死,也不愿被其主发落,甚至于生死不能自主,还会牵连家人,靖肃公主之惨毒,由此可见一斑。
他心中悲叹,张湍啊张湍,若眼睁睁看这宫女赴死,只为全了你不僭越、不逾矩之德行,徒博个气节风骨之名声,何其自私?何其残忍?
“我换。”
纵百般抗拒,也只能无奈更衣。
待换好衣裳,又几经犹豫,终是推开殿门。
次狐守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