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安置营。
布庄点了几个伙计,一同去为难民发新衣,两千多件衣物逐一分发。
同样穿着布衣的岁宁混在其中,逐个营房去发衣物,走到第七十八间营房时,里头传来哭泣的声音,她的脚步在营房外顿了顿,然后掀帘进入,只见营内只有一位年近四十的妇女,正在掩面哭泣。
雨打芭蕉,凄凉而悲切。
岁宁犹豫了会儿,朝她走近,“这位小婶子,这是布庄供给的新衣……”
妇人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低低抽泣,岁宁想安慰她,抿唇间也面带忧愁,“小婶子,此等灾祸,是谁都不想的,但时至今日,还是该朝前看,哭瞎了眼睛,更是不值当的。”
这时,妇人才缓缓扭了头,看了进入营房的姑娘一眼,正在君岁宁以为她听进去劝解之时,只听妇人十分不满地道了一句——
“叫谁婶子呢!我比你能大多少!”
声音中还带着轻微抽噎,饱含怨气。
……
“啊?”岁宁讶异了瞬间,看着她不再年轻的容颜,立刻反应过来找补道,“是我说错了,姐姐勿怪,勿怪……这是新衣,姐姐换上也好换个心情。”说着,将新衣挪到那小妇人身侧的简易床榻边。
哪料,岁宁的这几句找补并未让小妇人从悲伤和不满中走出,而是击中了小妇人的雷点,让小妇人更为悲痛地哭泣起来。
“我才二十六岁,我的丈夫、父母和公婆都被大水冲走了!我一夜间苍老了十岁,连你都瞧不出来我原本的容貌了!我还活在这世间干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我什么都没有了,今后要怎么活……呜呜呜……”
起初是愤恨的言语,到后头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哭泣抽噎。
君岁宁听得心头发涩,有些愧疚于刚才对她的称呼,又替她感到可悲。
失去了所有家人,岂是一套衣服就能将心情转换的。
“姐姐,逝者已矣,你的家人也不希望看到你日日哭泣,等民宅重新建好——”岁宁一心想安慰她,可话说到一半,连自己都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民宅建好又如何呢?
拿到部分赔款又如何呢?
这些能给她带来生活的希望吗?
……
“娘!”
思虑间,一道稚气的女童音响起。
随后,小女孩跑进营房内,扑到妇人怀里,妇人下意识地抱住女孩,小女孩衣料是官府发的,因为有些大,所以脚踝下的裤脚拖着地,看着脏污不已。
君岁宁这才知道妇人还有个女儿,她看着女童,轻声问道:“等会儿我给你拿套贴身的衣裳,穿着舒服些。”
“不用!”妇人抬手随意抹了把脸,将眼泪的痕迹擦干,但眼眶还是红肿着,“她才八岁,还是长个子的时候,这衣服穿穿就合身了,还能多穿两年。”
妇人认真地说着,这番话让君岁宁顿时没了言语,她愣了愣,掩下眼底的情绪。
实则,她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穿法。
一时间,不仅心酸,还觉得震惊。
岁宁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妇人虽没看清她眸中神色,可此时的沉默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妇人苦涩地放低声音,“姑娘看着就不像贫苦人家长大的,一双手白净柔嫩,当然不懂我们的日子。”
“我……”岁宁顿了顿,“但我现在知道了,姐姐,你既然还有女儿,就更要好好面对未来。”
“女儿有什么用,”妇人嘴上嫌弃,手掌却轻轻地抚摸女儿的发顶,“既不能读书习武,又不能挣钱养家,我们母女将来的命运如何,都是未知……”
语毕,君岁宁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个世道,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确实很难,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难找。
虽说岁宁和苍灵找到了布庄的伙计工作,可她深知,这也是一碗年轻饭,苍灵尚且是靠一张巧嘴混上布庄差事,那岁宁就是靠脸留下的,做展示衣裳的衣架子。
但是——
君岁宁忽地信誓旦旦地开口,“这次来的钦差大人是个好官,我相信他能解决你的困境。”
提起钦差,妇人难得露出了一点笑容,“越大人是好官,只是这世道……并不是人力能改变……”
“娘,你说什么啊?”女童忽地在妇人怀中开口,“刚才我看见越大人了,他还给了我一颗糖。”
一边说着,一边洋洋得意地从怀中掏出了一颗被糖纸包裹好的糖果,“今晚入睡时,我要含着睡觉。”
女童手中的糖果,岁宁看到了,她也忍不住露出一分笑意,没想到越庭欲身上还有糖。
妇人看见这糖,却有些出神。
“娘,我长大也想做官,做越大人那样的好官,”女童真诚地说道,“然后我就跟老天说,不许再发大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