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学不会游泳。
追究这件事的原因,得回到小学。
忘了几年级,只记得是一个很热的夏天,陈涉江好不容易有半天的空闲,带她去儿童乐园玩水。
那个儿童乐园是她家附近新开的,有一个很大的水上乐园。她穿着新买的桃子色泳衣,左手牵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
妈妈只把她和爸爸送到儿童乐园门口。她要去上瑜伽课,说过两个小时来接她,让爸爸小心看住她,不要让她呛到水。
这是她记忆里不多的,由爸爸带她出门玩的时间。她很开心。
妈妈总是会管着她,不让她喝饮料,不让她跑来跑去,就连说话声音大了都会被她竖起一根手指点住。
爸爸从来不管她。她想跑就跑,想叫就叫,爸爸还会偷偷带她去吃肯德基!
她抱着透明的鸭子泳圈来到水上乐园。那晚天气很热,儿童乐园营业到凌晨,水里挤满了人。
她从高高的滑梯上梭下,爸爸在滑梯尽头接住她,她坐冲浪船,拿水枪和不认识的小朋友打水仗,爸爸一直在旁边看着她。
她套着泳圈在浅水区像鸭子一样蹬腿,爸爸说要像青蛙一样,两条腿往外打。她试了两下,水都蹬到了别人脸上。
爸爸看了看时间,说他有事要去回个电话,让她先自己在浅水区游一会儿。她说好。爸爸离开了。
一开始,她乖乖地套着泳圈游。后来不断有人游过她身边,超过她。那些小孩没有用泳圈,只用腿和手,就能像鱼一样在水里浮动。
看起来很简单啊。是不是只要像他们一样,她就能学会游泳了呢?
她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她跃跃欲试,观察了一会儿别人的动作,她学会了。
她钻出泳圈,像看到的那样,纵身,朝着水面扑去。
她没有浮起来。原本能踩到地水池突然变得深不见底,她抓不住任何东西,徒劳地拍打水面。很快,她沉下去。
最终被救了。她哭了一晚上,一边咳嗽一边哭。陈涉江勃然大怒,要追究安全员的责任。妈妈随后赶来,她什么也没说,帮她擦干头发。
回去的路上,陈涉江和陈之沁大吵一架。
“圆圆游泳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当爸爸的?工作就那么重要,电话不打会死吗?”
陈涉江一开始还在解释,后来烦不胜烦。
“你差不多行了,说我,那你去干嘛了?天天去上那什么瑜伽课,有什么用?你要是花时间带小孩,今晚上也不会出这事!”
她躺在后座上不敢睁眼,更不敢说是她自己把泳圈放了的。
记忆里那场架吵得很大。回家后,他们两个分房睡了。爸爸把枕头被子搬去客房,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有一段时间没回家。
那些天只有她和妈妈,还有帮她家打扫做饭的阿姨在家。
阿姨一般上午十点来,下午两点离开。除了这四个小时,在家里的每分每秒她都在害怕。
她躲在自己的房间,生怕妈妈突然开门进来,拖着她去画室,让她继续画画。
她记得那种恐惧,整个人蜷缩在小小的黑暗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当她不存在,她不会被发现,消失是一种安全。
此时此刻,太平间里,陈美方被人扶着在一旁啜泣。
她冷静地和医生、警察对接接下来的事项,又是一系列的签字,按手印,警察说陈涉江在监狱的遗物可以申请领回,她说谢谢,不用了。
她让宋茵帮忙照看陈美方,自己去缴费。
走出太平间,有人追着她问需不需要葬礼的一条龙服务,她说不用了,走出几步,又折回去,那人热情介绍不同档次葬礼的规制,她留下了他的号码。
交完所有费用,收到一叠发票,她走到大厅门口。
外面是晴天,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每天都一样。
谁哭哭啼啼地来,又哭哭啼啼地去,婚丧嫁娶,世情而已。
隔着往来熙攘的人群,台阶下一抹身影亮得刺眼,他们隔着人群对视,她的眼眶干涩发痛。
她昨晚问李进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些事,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么多变故和痛苦,为什么是她?
李进说他不知道,他说了一句从前的他绝不可能说出的话。
看到罗兰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皱成了很小的一块,分辨不清的滋味挤在一起。
她想起李进的话。
他说,当命运降临的时候,我们别无选择。
没错,她只能接受。
她首先要接受快十年没联系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太平间一具陌生的尸体。
这件事不难,她早在无数次签字里验证了她和那具尸体的父女关系。确认不难,难的是悲伤。
经过昨天晚上开闸放水般的大哭后,她的眼泪储量似乎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