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赵知临推开院门,扣住门框,稍稍提起年久失修的门板,稳稳卡在门槽里。
吴非辞抱着新买的褥子跟在后面。
家中来了几位不打招呼的客人,跨着腿坐在廊下栏杆上,个个屁股沉甸甸,压得青黄的竹木横栏往下弯,穿着交领胡服,为首的是一张黑黄的方脸。
阿清躲在堂屋门后瑟瑟发抖,听见动静,偷偷探出个脑袋,看到阿姐和姐夫回来,急忙要拄着拐跑出来,身前被一只粗壮的手拦住。
“你个瘸腿崽子跑什么?给老子进去老实待着!你姐夫今天要是不还钱,老子剁了你另一条腿喂狗!”
为首的黑黄方脸两片嘴唇翻飞,唾沫乱喷。
他们是来要债的,替公廨令史办差的捉钱人,胳膊下挎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
赵七郎此前为了给阿娘看病,不得不向官府公廨借钱请医买药,并以家中几亩薄田为质,前后共借了十五两银钱,月息八分。
为首的捉钱人盯住吴非辞的前胸,一双油腻腻的豆眼上下逡巡她,眼珠子蛄蛹着就像是下水池里的蛆虫。
他早已将这种事当做办差时的额外福利,露出理所当然的嘴脸。
吴非辞浑身一阵恶寒,脚下悄悄挪动,那人猥琐的视线紧紧跟住她,最后跟到了马屁股上。
马屁股对他很是看不起,甩起马尾冲他噗嗤一声。
那位为首的捉钱人怒得眉毛竖起,立马要拔刀。
赵知临往吴非辞跟前移了半步,身姿颀长挺立,严严实实挡住了那人投来的凶光,手上按下腰间佩刀。
他冷着脸,眉间肃起,气势凛然迫人。
再动一步,势必要见血。
捉钱人怕弄出人命不好交差,恶狠狠瞪着他,收住刀,破口大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又嚷嚷几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之类的正确废话。
手里得了点小权柄的人总会欺软怕硬,若碰上不惧死的硬骨头,他们才迟迟地摆出一副办公差的样子来,故作公平正义。
这捉钱人竟一字不差地落入这番俗套里,毫无一点意外。
吴非辞进到里屋取钱,找到压在箱底的借据右契,上边写明每月十二日本息共还半吊钱。
十二日,是昨日,半吊钱,被偷了。
吴非辞忽然沮丧地意识到,昨日自己对半吊钱的轻视是一件多么无知浅薄的事。
家中所有银钱算起来,还差三十五文。
她咬咬牙,抱着新买的被褥走出去。
褥子是在西市的棉花铺子买的,花了四十五文,可用来安寝,也可用来抵债。
捉钱人拽走她新买的被褥,连叱带骂地打道回府。
吴非辞两手空空,风从她掌心路过,掳走她仅存的一点余温。
她后知后觉,自己已跌入到了更糟糕的结果里。
似乎有比生死更艰难的事,比如当下。
她说:“我要见昭平公主。”
“好。”
赵知临说,卧室里那两张被褥今晚都给她。
吴非辞也很大方,说:“我不介意你和我一起睡。”
赵知临却幽幽道:“你倒是想得美。”
吴非辞:“…………”
以前她这么招惹赵知临时,赵知临只会别过脸去,紧抿着唇,带这些愠怒和她讲道理:“首先,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其次,你这么大个人了,应该学会自己睡觉。”
当时的吴非辞就坐在一旁偷偷摸摸勾勒着他的神情,越画越觉得他看起来很好欺负,忍不住想上手掐一掐他的脸。
现在只想敲他脑袋。
吴非辞懒得管他今晚睡哪儿,只问:“今晚吃什么?”
今晚吃面。
家里也只有面了。
掏三只母鸡下的蛋,抹油煎香,掐一把后园种的小白菘,开水烫熟,薅些墙角的野葱,洗净切碎,再磨几粒草蒜,整整齐齐码在晾凉的麦面上。
“姐夫!姐夫!”阿清手扶着墙面,半步半步地挪进厨房,对正在做饭的赵知临道:“阿姐拔母鸡毛的时候,被母鸡啄了。”
赵知临擦了擦手,点头:“嗯,知道了。”
夹带东西的法子不仅容易被发现,一不小心还会掉落到别处,很不稳妥,吴非辞打算另寻出路。
她想着,不如直接用糖水在公主常穿的大袖罩衫衣领上写下要传达的话。
糖水印于衣裳上,无色无味,人眼看不出,经高温加热焦糖化后,会显现出淡褐色的痕迹。
浣洗衣物晾干后,经分拣、折叠、熏香后,送至公主身侧婢女手上,待公主要穿时,近身伺候的婢女才会将衣裳拿出来,铺开,拿着火斗一寸一寸熨烫平整。
尤其是穿在外的大袖罩衫。
届时,糖水写的字会在火斗高温下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