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桌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从桌上执了一个壶,仰头喝了一口,感慨道:“是好酒。”
康大成握紧剑柄,屏息敛气盯着他:“你是谁?”
那人又道:“不是好人。”
“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一共有五个字,说到第三个字时,剑已破空,说到第四个字时,剑刃已刺到那人的太阳穴。
等康大成再一睁眼时,剑还在手中,人呢?
他方才明明已要刺进那人的太阳穴,怎么不见了了?
康大成一直对自己的剑法很有信心,别人对他的剑法也很有信心。
他三岁练剑,并且只练剑,如今他的剑法已已臻于化境,从十年前起,就已没有人能从的剑下逃过。
所以他的外号叫做“剑中阎王”,要你死,你就不能活。
对战时最忌分心。
分心就是败,败就是死。
他很快回过神,却已经晚了。
只觉一股气流轻轻打中他的“曲池穴”,半边身子已麻,剑已落地。
“剑落人亡,要杀要剐无所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究竟是谁?”
那身影又坐回桌前,兀自喝酒:“你知道我最瞧不起哪种男人?我瞧不起的人,通常是我要杀的人。”
康大成没有说话。
除了这个人的身份,他对什么都不敢兴趣。
那人继续道:“我最瞧不起打女人,杀女人的男人。”
“所以你可以杀了我。”
“我救了你一命,又怎会杀你?”
“你什么时候救我一命?”
“就在你要杀死她的时候,若非我出手,她此刻只怕已经冷了。她冷了,一命抵一命,我也要你冷。”
康大成没话说。
“磕头道谢就不必了。只是我听说你要反?”
康大成还是不说话。
“造反有风险,你还是别反了吧。”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让你别反,你就别反。若你不听话,我就让你变成一个最听话的人。”
康大成知道,最听话的只有一种人,就是死人!
昏黄的烛光将地板的人影拉得颀长。
雾散了,门和窗也已关了,那人甚至还贴心地给他点上了灯,只是这屋中只有他一人,胜玉环早已溜得没影。
康大成忽然觉得手心又黏又滑,似乎连剑也握不住了。
他忽然明白了。
十年前没人能从他的剑下逃生,不代表十年后也没人能从他的剑下逃生。
这十年间,他握得最多的不是剑,是美人的腰,是盛酒的杯。
世上的事,不管你学的是剑也好,学枪也好,学书也好,学厨也好,皆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康大成在凳上枯坐了一夜,第二日天色微白,他已开始在练剑。
※
沧州,营帐。
暴雨落在黄泥地上,溅起泥土,乱如跳珠。
裴明掀开帐帘时,看到营帐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正在窗边看雨,手中托着一个酒杯。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本王的营帐!”
他得到苏歧自立的消息后,他忽然感到一阵兴奋,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不计一切后果地反了。
朋友问他为什么要反,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随意:想反就反。
他这个人向来喜欢热闹,人多的地方、热闹的地方,你会会看到他站在一旁看热闹,若是不够热闹,他顺手添把火。
他喜欢看别人笑的样子,哭的样子,愤怒的样子,痛苦的样子,他觉得生动极了。
只因为他曾被人关在一间山室里长达五年之久,山室里有食物,有水,有床,有书,有烛,有兵器,就是没有多余的人。
除了他之外,一切都是死的。
他不怕死,他怕无声。
看一群人的热闹,不如看天下人的热闹。
看一群人打架,不如看天下人打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人说话的语气有点随意,还有点懒散,就像是和老朋友拉家常一般。
“你三日前见过我?”
“三年前我也没见过你。”
“你是不是疯子?”
“哦?”
“如果你是疯子,我就会把你打出去,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你又在说些什么疯话?”
那人缓缓转过身,眼睛里含着朦胧的笑意,像是春天里烟雨霏霏的草木江南,又温柔,又好看。
“我虽没见过你,但却知道你以前是徐将军帐下一个兵,而我现在看到的你,却已是万军统帅,难道不该令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