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时,寒风盖地,大雪盈尺。
风雪为燕京城的城门落了锁,京郊十里外的密林,小路上霜雪满覆。
天色渐暗,细雪在残余的夕阳中缠绵飞绕,行路人的火把将山林照得通亮,更甚连霜雪也消融几分。
密林中凹陷出一道雪坑,红白交融之间躺着个人影。
洛久瑶卧在雪中,胸腔被一只利箭刺穿了,殷红色一寸寸将身下雪融化。
刺骨的寒顺着鲜红的痕迹逆流,渗透繁复华丽的衣袍,钻进她的骨子里。
绣有金丝龙纹的玄色衣袖垂在洛久瑶的半只手掌间,衣袖中,握紧她的那双手是冷的,跪在身畔的少年帝王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半只膝盖没入雪中,及地的衣袍已被雪水洇湿了。
少年屈膝半跪着,脊背挺得很直,他的眼睛冷淡而空洞,漫天细雪映在其中,像是黑白分明的水墨。
他背对着一众披荆带甲的人马,注视着洛久瑶。
睫羽轻颤抖落细雪,泪水缓缓自他的眼中淌下,漫过眼窝,流到洛久瑶视线再没办法触及的地方。
少年在哭。
可他睨向她的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于是洛久瑶轻声笑了。
像是一声叹息。
先天三年,熙国九公主洛久瑶辅政的第三年,岁末冬时,边地战事初平。
自少帝洛璇继位以来,边地接连两年不得休止的战乱终于平定,魏将军凯旋,南境饥荒也得以解决。
江山安泰,少帝欣然纳朝臣谏,不顾九公主劝阻,执意携人马前往太安祭告。
车马浩荡而去,却在回京途中被一场急来的风雪阻隔于郊野。
大雪下了四天四夜,第三日,秦王自崇昌反叛起兵的消息骤然传来,埋在燕京的眼线与其里应外合,京中乱作一团。
皇城内急需有人主持大局,回京路途早被叛军设下埋伏,为保少帝安危,九公主乘御辇携一队护卫先行,在京郊密林引出伏击叛军,却不幸于动乱中身中流矢。
淬了毒的羽箭正中九公主心口,危急时刻,少帝带领增援赶到,一举歼灭叛军。
叛军虽清,救急人马却晚来一时,箭矢上淬了剧毒,深入九公主的心肺。
御医叹惋,九公主身中剧毒,回天乏术。
知觉消散间,洛久瑶能感觉到,洛璇仍将她的手牵得很紧。
像是男孩幼年时候也曾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到寄春园里看红梅染雪。
彼时故人尚在,他在她的记忆里总是很年幼的样子,长不高似的,在梅树底下踮着脚,企图折梅作簪,将枝条簪在她发间。
那时候的洛璇会乖巧唤她“姑姑”,会仰着头一脸稚气地问,为什么他不能和先生一样,也唤她作“阿瑶”。
而如今,那个孩童已长大了,再也不用仰着头看她。
雪落窸窣和少年的轻声低语一同响在耳畔,格外清晰。
他大概跪了跪她,于是那声音变得很近,像耳语。
少年帝王伏在她耳畔,说:“姑姑,请走好。”
而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抚合她的眼帘。
天彻底黑下来了。
寒风掠地,洛久瑶心口剧烈的疼着,冷意渗透进四肢百骸,埋入血管,有如针刺。
落雪融在她的面上,落进她久久没有被放开的手中……渐渐地,她好像感觉不到了。
可心中仅有的念头却久久不散——那时候,沈林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疼吗?
洛久瑶想。
五载已过,沈家冤屈已沉,她终究没能为他点一盏长明灯烛,更连死也没能与他葬得近些。
不过也罢了,从他们阴差阳错的相识,到她处心积虑接近他,多番利用他的感情,借助沈家的势力成己身之事……她走上这条路时,就已没办法回头了。
她这一辈子太短,做不到的事岂止这一件。
昼落夜升,天际一片灰白,洛久瑶似乎回到堂皇逼仄的宫墙中。
雪粒絮絮,玉佩落地,脆生生的响中含混着一声低叹——“阿瑶,若是你想离开……纵是沈家余烬,也可护你此生坦途。”
可她没能……等她察觉到的时候,已离不开这个地方了。
叹息随风飘散,宫道尽头,少年披一件浅色的薄氅,迎着漫天细雪信步走来。
寒色映出他单薄的影子,他满肩担着霜白的雪,屈膝跪伏在她身侧,为她遮过风雪。
洛久瑶终于又一次见到他。
沈林。
洛久瑶企图念一念他,又抬手想要触碰,那道影子却顷刻消散了。
恍惚间,她望见腕上编织相缠的丝线,线尾串联着碎裂的玉扣,裂痕像犬齿,再也拼合不到一处。
这平安玉扣不该在她的手上。
雪好像怎么也下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