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露忘了在寺门外站了又多久。
雪一直下,天色降下来,孩子哭声停止,她回转了身。
下山的石阶上已经有厚厚的积雪,她比来时走得更慢。
来时。
从长安来时。
她还想着为家族正名,为父兄昭雪。
然而不过数月的时间,她的念想便只剩了给孩子找个安生之所。她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懦弱,病痛折磨着她,便是这样站着走一步,都需花去她全部的力气。
二哥,亦下落不明。
她,再寻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甚至害怕,若多活一日,李慕会不会因为李氏山河,因为那被朱笔定案的罪名,而迁怒涵儿。
她又惊又惧,无望又绝望。
雪花如团落下,凌乱她的视线,一脚踩空,她如同枯蝶折脊,从石阶滚下去。
然后,便再也起不来。
她仰面望着夜空,寻不到星月。
意识涣散前,她的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笑。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慕。
快六年了,他们和离已经六年了。
曾经,每次病痛发作,哪怕是普通的风寒脑热,她都会想起他。她总觉得十六岁以后的风霜苦痛,都是他带给她的。
若没有那场莫名其妙的和离,她的人生不至于如此不堪。
她执拗地想要一个解释,执拗地想问一声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然而,今日得见一面,她却觉得已经不重要。
她一己之情爱纠葛,在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孤弱的力量报不了仇,破败的身子撑不到苍天开眼裴氏昭雪的那一天。
跌下来的瞬间,她的头磕在石棱上,心便颤了一下。
因为像极了李禹推打她的时候,她的头、身体撞击到房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便都是这种令人发昏的闷响。
只是滚停在半山腰的这一刻,寒风吹割着她,暴雪侵袭着她,纵是无数细小的伤口都密密渗出血,她都定了心,不再害怕。
这里,没有李禹,再没有人会那样粗暴的欺辱她。
她死了,李慕会全心抚育涵儿,忽略他生母何人,只记得那是他手足之子。
而很快,阿兄和爹爹就会来接她了。
漫天飘雪,大朵大朵落下,初时她的身体还有一点体温。白雪落在她面庞、胸襟与四肢,很快融化。只是不多时,她的身体开始僵硬,没有流血的痛楚,亦没有隆冬的严寒,只有这黑夜里,雪花一层层的叠压覆盖……
曾经长安城里,人间至贵的娇艳牡丹,今日,孤零零躺在西北荒山雪地里……
零落成泥碾作尘。
“爹爹!”
“哥!”
她在混沌中,看见他们身影渐渐走近,又慢慢远去……
“爹爹——”
“别扔下我,别……”
“哥哥!”
这样的梦做了不知几许,半梦半醒间,床榻上的女子终于抓住一副温厚掌心,满眼含泪地睁开双眸。
“别丢下阿昙,别——”
厢房内,孤灯一盏,散出昏黄光圈。
屋外寒风呼啸,衬得不算宽敞的屋子,多出一点安稳和柔暖。
人影重重,慢慢聚光清晰。
裴朝露辨清床榻畔的人,猛地抽回了手,缩着身子往里榻挪去。
然而,她一点也动不了,胸腹往上连着头疼痛无比,而腰腹往下却半点知觉得都没有。
她早已习惯疼痛,已经不会害怕。但她的腿是木的,她感受不到,心中便愈发惶恐。
是废了吗?
大雪冻坏了她的腿?
所以,她原本至少可以完整地死去。
如今,却要残缺而屈辱地活着?
她退不了,也躲不开,只能屏着一口气,死咬着唇畔,仿若不吭不响不呼吸,便不会被人注意,不会受到伤害。
只是这样忍着,一双眼睛一下便红了,眼泪噗噗嗦嗦接连不断滚下来。
未几,她便因憋气而涨红了脸,急咳起来。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双足动不了,便将一张脸低垂着埋进了胸膛。
弯着背脊,成了一张细长易折的弓。
咳得太过剧烈,连案头烛火都晃动起来,将榻畔人修长的影子映得摇摇晃晃。
大约有半盏茶的功夫,裴朝露才缓过劲,只是额头鬓发都是密密的虚汗,沾黏着发丝。
她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埋首弓背的姿势,即便是止了咳,却没有止住泪。
又厚又硬的靛色被褥压在她身上,她的泪水落下,便是一片深色弥散开来。
李慕掏出帕子,伸到她面前,却不知该先擦汗,还是先擦泪。
裴朝露的头埋的更深了。
有细小又隐忍的哭声,从紧咬的牙关中破碎地传出来。
她一身狼狈,本想能留着些许颜面死去。
偏偏也没了。
李慕心口有些堵。
他七岁遇见她,至今十七年了。
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光芒万丈,虽是郡主之称,却远胜皇家女,是真正的公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