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少愚犹自斟酒,那双姐弟快步逼近,到他桌前停下,姐姐克制着声儿低唤一声:“東瀛?”
“你在叫我?”厉少愚满腹狐疑,放下酒杯,心里嚼着那句“霓虹”,只道那在日语中是日本之意。
至于眼前二人,他曾在报纸见过,颇有几分印象,因为他们是有名的特务头子横山姐弟,在沪十余年,不知残害多少同胞。要是能联合程玉把他们正法,事业岂不大顺?
正自思忖着,见他们对自己非但没有恶意,反而满脸欣喜亲近,他就更加好奇这名唤“霓虹”的先生到底是谁。
横山有纪三十有六,因其不曾生育加以时常外出活动,根本不显年纪。生就一张娃娃脸,喜欢挽丸子头,兼之阅历炼化出一身轻熟女的风情,两相碰撞,简直把她塑造成个迷魂摄魄的尤物。
今天生日,她久违地脱下制服,换上一身粉白浮世绘水云纹和服,配花鸟纹腰封,脚踩木屐,和弟弟横山信玄来此处庆生。
一上楼,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闯进视线,她积压心中十余年的思念,仿若洪水猛兽一般,将理智尽数吞噬殆尽。
“霓虹”是她的上司、兄长,亦是丈夫,是一生所爱。
但他死了。死于他所爱之人。
与横山有纪无关。
民国十年仲冬时节,他的尸体飘荡在冷泠泠的秦淮河里,是她亲手打捞上来,擦洗、更衣、烧灰、超度,牌位和骨灰至今供奉在家里的神龛上。
后来,她如愿嫁给“霓虹”,哪怕他已在烈火中化为一坛白灰。
望着面前这双陌生茫然的桃花目,横山有纪几乎脱力,一屁股跌坐椅中,眼中闪出泪花:“你是谁?”她的中文十分纯熟,完全没有口音。
横山信玄稍许理智,也用中文说:“抱歉,没有吓到你吧?我姐姐是得见故人,喜不自胜。”
厉少愚僵住了,片刻中捕获的信息太多,脑子几乎转不动。身体一派防备拘谨,面容却是笑嘻嘻的:“有点儿。”
实则何止有点儿,简直是要吓死人了。
横山信玄扶起姐姐,显得对他很抱歉:“先生与我故去多年的姐夫容貌相似,长姐思念心切,一时错认,还请见谅。”
厉少愚腹诽道,怎么跟许家那帮人一个样,难不成是同一个人?搞什么名堂啊,连自己丈夫也能认错,可见爱得浅。要是阿莱,算了,跟她有什么好比的。
他微微点头以示谅解,端起酒杯假作饮酒,久久没有说话。
横山有纪抹擦眼泪,眼尾犹泛红。迅速振作精神对他微笑,“我们初见时,他正是先生这般年纪,一样的意气风发。死别十二年,陡然见到先生,恍惚以为时光倒转,让我有机会重回与他相遇那一刻。刚才种种失礼无状之处,皆出自真心,还请先生不要挂在心上。”
说到最后,她脸上几乎浮上几分少女情态。
厉少愚八卦,爱听故事,所以听得无比认真,目光随着故事发展逐渐变得柔和,甚至涌出怜惜。
然而,他无心克化这份风情,只心脑并用意在认字,因为横山姐弟在他眼里是两张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两个字——荣誉。
厉少愚拿出烟盒,先递到他们面前,然后从中抽出一支衔进嘴角,接着捧手点火,嘴里呼出两股长长的白烟。他抬起眼睛,莫名地说:“小姐,你中文说得很好。”
曾经“霓虹”也如此夸她:“有纪小姐,你的中文进步得很快。”
两句话叠在一起,虽只隔着一方木案,但在烟雾缭绕中,横山有纪纵使看不清他,却也看痴了。
横山信玄清楚姐姐心病,因此有意与他结识,说不定可做一味药引。
他夹着烟,沉吟半晌:“我的姐夫和妻子都是中国人,说起来上海是我们的第二故乡,中文是我们的第二语言。我是横山信玄,这是姐姐有纪,不知先生名姓?可否折节下交?我们做个朋友。”
上海滩无人不知,横山姐弟与程家兄妹有深仇大恨,不死不休,可惜时间久远,其中牵扯纠缠已不可查。
厉少愚直觉绑架案与他们有关,既然顺藤摸瓜查到这里,就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听闻此言,他坦诚以待:“我姓厉,厉——少——愚。”
横山姐弟目光相接,俱是惊讶困惑好奇,难道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互不相识,却都姓厉?
横山信玄恢复正常神色,与他握手寒暄,然后转换话题,说起今天是姐姐生日就顺势邀请:“不知厉先生可否赏脸参加我姐姐的生日聚会?地方很近,就在楼上俱乐部。”
厉少愚惦记正事,可巧机会从天而降,哪有错过之理?遂对横山姐弟礼貌一笑:“有纪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横山有纪听了,觉着他是“霓虹”再世,不免十分动心愉悦,想把人搞到床上玩一玩,解一解多年相思苦。
这么多年,她就是周旋在一个又一个男人当中,慢慢爬上这个位置。那些人,总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