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美宁仍蓬头散发,袍袂透湿滴水成线。
任她如何使劲也扯不动两条腿皆踏于门外的伊三水,半张俏脸隐没在暗:柳眉深蹙、檀口紧阖。
那面上神情骆美宁未曾见过,似是为难,口中含着回拒,欲言又止。
她能明了伊三水沐浴时因羞怯而锁门,却难懂此刻的犹豫。
可一席话若现下不直言,便没机会说了。
“三水姐姐可觉得芽儿凄惨?”
骆美宁欲按此前所想那般循循善诱,可湿衣贴身良久未干,她终是受不住寒气,接连打了数个响嚏,口中话散了个稀碎。
伊三水拂开紧攥他袖摆的一双柔荑,将人逼入正房,不留痕迹:“先沐浴罢,已立秋出伏,恐风寒侵体伤身,有事容后再议。”
凌冽风恰时乍起,硬木门应声而闭。
骆美宁与伊三水分隔两边,她被湿寒道袍浸得打颤,紧咬牙关。
既良机已失,只能另寻时间,若夜深前话还说不明白,她也只能自行离去。
桶中余水烫红指尖,想是伊三水没用多少,尽留与她了。
骆美宁颇怨她心善细致,更怨自己无用,草草净洗更衣,重新将鬼神鉴匿藏于胸前,心不在焉。
待她将木门拨开小口,便见伊三水立于堂屋门槛边,伸长了手去接檐牙间倾泻的雨水。
落雨渐小,天色泛黛紫,竟比来时稍亮几分。
伊三水腰背修长板正,眉眼几与村长家墙上夜游神像齐平,木簪挽髻,夜色映眸,似有几分仙气外溢。
气质二字莫过于此。
骆美宁挈着水桶凑近,将木沿搁于石槛,倾斜一推,却因石槛不平,本应朝外的桶口立于石槛调转方向。
素手适时伸出,在桶外壁一掌,将木桶扶正,净过身的温水倒了干净。
骆美宁好歹是于万仞山上练过武的女子,这会儿倒桶水还需伊三水相助,羞得她双颊薄红。
“三水姐姐。”
伊三水单手将木桶归位,睨着她,“你先睡罢。”
村长虽予她二人正房,却仅一张单床。
骆美宁曾有的那些‘娇气病’早在来时就给磨尽了,她寻思,伊三水再怎么也是逃难南下,与人同塌而眠有什么难?
她将大门掩闭上,一把挽住伊三水垂于身侧的小臂,“姐姐不累么?”
思及对方平素习惯,骆美宁也不等回答,扯着人往屋里拽去,“整座观中唯有姐姐能同我讲些体己话,今夜好歹不需侍奉殿内神像,早些歇息吧。”
近床,她轻拍布单,落座,“这村长还给换了新,多大的面子。”
伊三水撇了手,仰头立着,“不困。”
骆美宁只当不曾听到,她将被褥抹平,“姐姐还未成仙呢,哪有不困的,你睡里面。”
油灯扑簌,二人影子贴于墙面摆晃。
骆美宁捻了灯芯,待屋内暗下,才委屈道,“姐姐可是嫌恶我脏?通身上下洗净了,袍子是新的......连澡豆味都无。”
伊三水眉头微拢,眼眸停驻与骆美宁光洁的脖颈——仅需敲一下,聒噪声尽止。
油灯亮光将将灭,骆美宁双目尚未适应。
她心中火急火燎,管顾不了许多,张开双臂朝前一捞,也不知揽抱住哪里,稀里糊涂地带人滚到床铺上。
比起寻常女郎,她还算有气力的。
“多有冒犯,姐姐莫怪。”骆美宁缩至床沿,“美宁从小便无姐妹,见姐姐这般照顾美宁,欢喜得很。”
伊三水不答,便是鼻息都甚清浅。
“这年头,人命恁个不值,老妪一家说没就没,遇病遭灾不逢上神仙大发慈悲,便该鬼差办事了。”
“芽儿当真凄惨,若是逃离了这家人,又何必配冥婚?”
她知晓,昭夏巫医较之假道弗如,专事招邪、种蛊、咒怨类勾当,往往百害而无一利。
正房内潮气翻涌,骆美宁唯闻己声。
她不畏伊三水言辞犀利拒绝出逃,却害怕对方缄默不语,摇摆难定。
轩窗外云雨渐歇,淅沥含蓄,似有夜莺啁啾。
伊三水终道,“若非暄芳老妪一家,芽儿南逃时便没了性命......当年大旱、盛京郊外犹有饿殍群坟。”
昭夏有二京并立相邻,帝皇王侯居都京;一水之隔,盛京亦是繁盛,多为商贾之家。
“芽儿如窜逃避婚,怕是根本上不了官道;经年官府无为,人贩牙子猖獗,卖入穷乡僻壤定遭囚禁,不得一顿饱饭;卖入虔婆手为娼,难享几日富贵。”
一席话出,骆美宁心惊肉跳,言中之意便是无路可逃。
“那爹娘将她托予暄芳老妪家,算是指了条生路,莫说女儿,便是独子也卖得。”
伊三水未曾如此多话,现下字字诛心、句句入骨,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