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灵州到京师的路上,砾石沙碛遍布,几辆马车蜿蜒而行,卷起一片不小的土雾。
秧秧在车里,头枕着阿娘,拱着小屁股,正睡得香甜。
白珍禧抱着女儿半寐半醒,倏然察觉车身抬偏,应是硌到了矩石,便下意识地伸长手臂,捆紧女儿肉乎乎的短身子。
马儿咴咴嘶鸣,车轮咯吱一声碾过石块,车身剧烈晃动之后,又恢复了平缓。
秧秧被颠得张大嘴惊醒,一双懵曈的杏眼睁得滴溜圆,还未完全清醒,便看见了阿娘那张明丽柔和的笑脸。
惊恐瞬间烟散。
秧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钻进阿娘馨香的怀抱,两只藕胳膊牢牢地扒着,嘟囔着小红嘴轻轻哼:“阿娘。”
“路上颠簸,秧秧是不是又吓着了?”白珍禧低头哄道。
绒绒的额际已经汗湿,密长的卷睫细微发颤,刚才在梦里那一猛颠,秧秧还以为又回到了濒死的前世,创巨痛深。
如同被一只手在她腹内狠狠撕搅,冷不丁用劲一拽,她就全身急遽抽搐,疼痛紧剧。
她还记得在前世魂归之际,郎中隔着屏风说的那些话:“夫人此番是血瘀少腹,不通则痛,若要医治,唯有用药先杀死胎儿,只是夫人她不一定能够挺过来。”(#注1)
回忆如流血,至今仍令她恐惧不宁。
见秧秧眉毛拧结,小小的人儿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白珍禧揉着她的后背,又将女儿毛茸的小脑瓜往怀里按了按。
秧秧贴着阿娘的软怀,心中渐渐清涤。
她前世的爹娘是一对江湖骗子,以行骗碰瓷为生,他们生她养她、又利用她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自幼便跟着爹娘行骗,被训练得厚颜无耻、巧言令色、自厌自弃。
她曾经撞过很多赶路的车马,骗过很多男人的聘礼,命里最后一桩大买卖,是做成了永兴节度使的小妾。
爹娘设法送她入府后,她便处心积虑设计,让那位立下赫赫战功、性情冰冷阴沉的男人睡了她的香塌。
她幻想着母凭子贵,最后却因腹痛崩漏而死。
昔日龌龊不耻,唯有死能解脱。
今世投生到沈家,她成了灵州通判沈梅山的爱女沈茗秧。
她的祖父是当今的户部尚书沈沁,沈梅山是沈沁的第三子,虽是庶出,但沈三爷一路科场得意,金殿传胪,被圣上钦点为探花,是沈尚书最拿得出手的儿子。
五年前沈梅山被放灵州,担任六品通判,数月前才接到朝廷调令,命他携家眷返回京师,入京兆府任五品推官。
阿娘白珍禧是庆德侯府的嫡幺女,人美心善,夫妻二人鹣鲽情深。
马车粼粼前行,白珍禧抚摩着女儿被压皱的衣裳,喁喁哼唱,秧秧靠在母亲怀里,听着摇篮曲,呼吸渐匀。
出门时堪堪二月,芳春依旧迢迢,几辆马车走了两个多月,苍黄荒凉的景色才可见青葱绿意。
临近京师,空气变得湿暖,秧秧掀开车帘,她将肉窝窝的两只小胖手交叠,下巴垫上去,两眼豁然发亮。
原来道旁早已立满灼灼盛开的桃杏梨花。
阿爹说过,离京师越近的地方景色就越美,她坐在车上,看花树缤纷,草木葳蕤,深以为然。
沿途逐渐有了水牛耕田、庄户人家,入目炊烟袅袅,碧草茵茵,秧秧在心里荡着美滋滋的雀跃。
再往前走,还有高阔的城池、无边的城墙,秧秧仰着一双星芒亮眼,趴在车窗上,眺望远处渺小的城邦。
终于回来了,印象中的京师建造得巍峨繁华,颇有欲与天穹一试的宏大庄严。
马车不停疾驰,待到今日黄昏,他们便能抵达京师的家了。
聪明的阿娘提前叮嘱过她,回到京师以后,若在侯府,她可以自由自在无需顾忌;可若在沈府,她们娘俩儿就得揣着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四岁的秧秧若有所思,答应了阿娘的要求,她知道阿爹并非是祖母王氏亲生的。
王氏厉害精明,治家严苛,可沈三爷太过能干,王氏实在是想压也压不住。
庶子抢走嫡子的风头,本就犯了大忌,奈何科举实在是家族兴旺的头等大事,王氏也只能忍着,但她会时不时给三房四房使点绊子,权当顺气。
只要她们娘俩勤言慎行,自己别犯事,再加上侯府的面子,祖母王氏便也为难不了她们。
行至日头偏西时,镶着金边的粉霞染就了半边天际,千里而来的马车披着夕阳的柔光,风尘仆仆地驶进了通利坊,停在沈府的大门外。
沈三爷从前车的缘板上跃下,来到母女二人的车前,他掀开车帘,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润,笑道:“咱们到家了。”
秧秧雏鸟投林似的,扑进阿爹的臂弯,被阿爹抱下车来。
眼前是一座青砖瓦漆的古朴宅院,规模很大,院墙一直延伸到了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