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寥廓,残月弯钩,疏疏落落散着星子。
月光斜照过来,把两道人影拖得老长。
“你方才为何会在绰达帐中?”江枫问。
月明不语。
“不想说?”
或是不能说。
江枫沉沉看过去,身侧之人点点头。
“本王此番无法统兵,你将骑兵带回后交予肖平权,军中上下听他节制。”
“嗯。”月明再点点头。
江枫不由停下步子:“有事?”
她从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在小宛吃了这样大一个亏,眼下这般沉默,委实反常。
“嗯。”月明漫不经心答。
江枫直瞧着她怔怔朝前走了十余步,发觉身边人没了,才懵懂回头张望。
这般失魂落魄,莫非分别在即,起了离愁?江枫眉心一跳,当即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夜风吹来,透骨的寒冷,帐前的五色丝绦在风中乱纷纷。
月明默了默,半晌才道:“有件事想不明白。”
江枫收回纷乱的思绪,定了定神,“何事?”
月明道:“你方才同绰达说,不在于想不想反,而在于能不能反?”
江枫没想到她要问这个,微微一愣:“是。”
“这话是你的本意?”
“是又如何?”
意料之中的答案。
月明深吸一口气,克制心中的不忿,沉静道:“可是阿什那他并无二心,为何要受到这样无端的猜忌?”
江枫淡淡道:“本王以为,此事方才已同绰达说得很清楚了,人心似水,今后的事谁又能保证?”
他略作停顿,而后颇有些玩味地看向她,“月明,小宛的局势,难道你还未看清?”
今日一局,绰达既分化各部以求制衡,又结好大周,提防阿什那拥兵自重。
这样一副百转千回的玲珑心思,暗藏了多少贪心不足,多少阴诡算计。
月明只觉周身气血翻涌,忽而眸色一寒:
“所以你们就可以肆意以人命弈棋,不辨忠奸,不论对错,一切的厚待,恩宠,疏远,弃置,都只为制衡二字?”
江枫笑笑,耐心道:“你既然能看出制衡二字,当知帝王之心,古来如此。”
“古来如此?”月明一字一句道,“那书上说的都是假的了?”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语调泠然,带着悲意。
“孝公与商君是假的?君臣鱼水是假的?所谓忠义与公正也是假的?只有谢死表是真的,风波亭是真的,鸟尽弓藏、制衡朝堂才是好的?”
“你在为谁不平?”
江枫看着她坚定而哀戚的眼神,突然觉得好笑,总不会是阿什那吧。
月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背过身静默下来,等待心间酸楚的跃动归于宁静。
“你所谓的忠义只在于心,人心似水,除了自己,谁又能看得清?当权者自不会拿江山去赌臣子的忠心。”微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至于公正,天生万物本就不公。”
“就好比这次和谈,有人执棋,便注定有人要做棋子。在你看来,你在绰达的局中做了棋子,那么,在你的局中棋子又是谁?那些染疫的百姓算什么?”
月明心头一震,却听江枫继续道:“冬月以来,因此疫丧生者不知凡几。在你的局中,你用药方同绰达交换,而舍弃了他们。为君者可以作决定,为臣者可以作选择,而被舍弃的那些百姓,他们无从决定,也没有选择。”
说到此处,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既然林大夫认为,这些百姓的性命可以作为交易的筹码,那么,阿什那所谓的忠义为何不行?”
不是这样的。
月明张了张嘴,却蓦地发现无从分辨。
她将医术当作手段,把人命作为筹码,同绰达交换,这一局珍珑,又何尝不是鲜血淋漓?明明早已双手染血,却还自以为慈悲清明。可笑,可笑!
夜晚的风带走白日的余温,城中灯火明明灭灭,却没有一盏属于客居之人。
古朴的铃音再度沉沉响起,一声,两声……
周遭的营帐渐次点亮火光。
江枫立刻扶上腰间佩剑戒备。
接着便陆续有人走了出来,朝着王帐方向抚肩揖拜。
铃音响满十二下,是丧音。
夜风呼啸,人声纷扰,简短的句子连成线,血淋淋的真相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被拼凑起来——
是绰达幼女,染疫,夭亡。
“江枫,我——”
月明张嘴唤了一声,泪水在目眶中积蓄太久,一眨眼,忽然决堤。
江枫闻声回望过去,愣愣瞧着月明在夜风中攥紧拳头,任由那两行清泪沿着的腮边汇至一处,无声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