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翀目光空洞,直直望向前方:“不可。灾民卖了田地,流徙不定,就成了流民,嘉元年间的流民之乱太惨烈,这样的乱局绝不能再发生。”
月明心知陆翀为人方正,若无缘故,定不会信口开河。
她走到案前,拿起陆翀手边的册子,江枫也知此事蹊跷,上前接过共看,却见上头密密匝匝的蝇头小字,记的都是些琐碎的银钱往来。
只在文字行间有一列朱批,字骨刚劲,没头没尾写着“白粮一万五千六百七十二石”。
心念一转,登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粮税簿册,分明是柳昭不知在哪里寻来的酒楼账本。
陆翀被这假账架起来,只好依着他的意思现编了些粮税数目安抚百姓。
思及此,月明“啪”一声合上账册,愤然叹道:“这下好了,两日后发不出粮食,引起了民变,都成了你陆知县的不是!他御史大人是一点错处也没有了。”
江云期疑惑望向陆翀,“你们不是同年吗?柳含光为何……”
他说到一半,暼见陆翀失魂落魄的模样,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忙住了口。
陆翀面色一变,喃喃道:“不……含光他……他决计不会害我。”
月明道:“人心易变,与其在此胡乱猜测,倒不如想想如何在两日内凑足一万五千石粮食。”
“一万五千多石呐——”
江云期顺手搭上月明的肩膀,嘟囔道,“袁兄说得轻巧,咱们上哪儿打这个秋风。”
下一刻,他被人不着痕迹地挤到一边,定睛一看,正对上江枫幽深的双眸。
江云期只当他有了主意,问:“五皇兄,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江枫沉吟道:“等。”
“等?”
三人俱是一愣,月明忙翻开手中的册子,目光落到那抹朱批之上。
“等什么?”江云期问。
月明倏然抬眼,“等柳含光的消息。”
——
安平侯府,卧云斋。
淡灯摇曳,几杆竹影映上纱窗,窗下的青花缠枝香炉中缓缓淌出香线,香线笼罩之下是一盘残局,黑白暖玉制成的棋子触手生温。
安平侯谭啸扶额凝思了半晌,才落下一颗白子,瞥一眼门口的那片莲青色衣袍,扬声道:“既然来了,为何只在门口杵着?”
门口的衣角动了动,谭峤迈步进来,恭敬答:“不敢扰了父亲清修。”
“坐。”
谭啸只瞥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手中拈了枚黑子轻轻叩着桌案。
“今日之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谭峤马上站起身,道:“柳含光这个人的行事,儿子看不大明白。”
谭啸的心思仍放在棋局上,没什么反应,谭峤只好续道:“他既不喜财帛,又不近女色,却三两句话便动了沈小娘子的心,嘴上说着浦平不能乱,可他今日明知县中没了粮米,还在县衙逼着陆翀发粮,此一举无疑是饮鸩止渴,分明是要弄出大乱子。
据徐通所言,河道衙门现下也让他弄得乌烟瘴气,先前那些太监们虽贪心,事却不少做,前番他将开元段清淤的人调去搜山的搜山,修仓的修仓,冯稹的尸身没搜到不说,开元段淤塞,今日好几条船都搁了浅。”
谭啸静静等他说完,将手中那枚黑子递过去,道:“你来看看,这颗子该落到哪里?”
谭峤双手接过,上前走了两步才看清这局棋,他本就不擅于此道,只觉手中棋子灼人。
“怎么?这就不敢了?”
见他迟迟不肯落子,谭啸冷哼一声,道:“我还当你真有本事,通了天了。”
谭峤听出这话苗头不对,忙退后几步,跪道:“钱大人来信说朝廷要与小宛重开互市,往后几年汀州的棉布定然有价无市,儿子也是为了侯府的将来打算,才将消息放给了几个富户——”
谭啸自顾拈起一枚黑子落下,冷道:“就凭你这脑子,也敢操心侯府的将来?我这条命只怕也要断送在你的手里。”
谭峤听了这话,把头垂得更低,只听谭啸敲着棋子道:“今日在县衙,一个知县并两个皇子都拿那些刁民不下,柳含光三两句话的功夫就将人哄得千恩万谢,这个人岂是这么好招惹的?你呢?你只说浦平要大乱,我问你,眼下浦平可乱了?”
谭峤一愣,谭啸摇头叹道:“你连眼下的局势都看不明白,还有功夫去想以后?笑话。他钱子常算个什么东西,一封书信就哄得你出钱出力。在这个当口,若是浦平真为这个乱了起来,不单我们侯府,恐怕就连邓阁老也要受牵连。”
谭峤惊道:“钱大人的书信……难道不是邓阁老授意?”
他只觉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冷汗,谭啸示意他起身,“人老了,底下的人呐,就待不住了。”
这句话一出口,谭峤哪里敢起来,垂手道:“父亲,儿子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