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萤的灯火在濛濛夜雨中明灭了一宿,县衙外,四更天便支起了粥棚,此刻柴禾温暖的烟气混着米香已经飘到了城中各处。
这让人还怎么睡?
阿水让这香味勾走了魂,在草席上翻来覆去。
城里就要发粮啦,阿水知道城里熬的肯定是厚粥,她没喝过厚粥,可爷爷说过,厚粥才香呢!热腾腾的白粥上结一层亮亮的米油,喝上一口,从肚脐眼直暖到指甲盖。
雨棚里的人窸窸窣窣开始起身了,阿水轻轻推了推身旁的人:“爷爷……”
老人咂咂嘴,没动,爷爷肯定在梦里吃上粥了。阿水也想去县衙瞧瞧,可外头那么黑,棚子里的人说,昨天夜里水鬼作祟,一道炸雷劈在了水边的仓房上,大火直烧到半夜。
雨浇不灭,那可不就是鬼火吗?
她缩了缩肩膀,尖尖的小脸埋到爷爷的背后,爷爷也说外头有水鬼哩!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阿水立刻从潮湿的草席上窜起来。
雨棚里人来人往的,阿水心急火燎,找了半天也只看到一只鞋,另一只不知道被别人踢到哪里去了。她索性赤脚抱起豁了口的粗陶罐,蹦跳着绕过蜷缩在一旁的爷爷,顺着人流跑上潮湿的石板路。
晨风带着露气拂过脸颊,阿水小小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得飞快,一口气都没歇。
陶罐贴在心口,里头盛着滚烫的粥——果然是厚粥。她的手都被烫红了,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阿水的肚子咕咕叫着,但她没舍得喝这粥,疯狗似的跑回雨棚里。
“爷爷!爷爷!粥来啦——”
阿水把陶罐放在空地上,像个小大人似的揭下陶罐的盖子倒了满满一碗,兴奋道:“爷爷,快起来喝粥啦!”
可爷爷像没听到她这话似的,一动也不动。
“爷爷。”
阿水又叫了一声,伸手一扒,爷爷就直挺挺的翻了过来。
“爷爷,你起来吃呀!”
阿水把小手伸进碗里捞了粘稠的米,送到爷爷嘴边,爷爷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小囡囡,你爷爷已经死了,吃不了粥啦!”
雨棚下的人好心提醒,阿水乖巧地点点头,她没有哭,捧着手里的粥喝了一口。
很香很暖,同爷爷说的一样,可她的爷爷,再也吃不上这口热粥啦。
女童的哭声在雨棚下响起,两个衙差正要上前,被江枫抬手止住,“一会儿再来收罢。”
碧空如洗,春江如练,干净得有些不合时宜。
江枫踩着泥泞,沿着雨棚往下查看。
月明比他到得更早,背了药箧穿梭在照不见光的棚下,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头舒了口气,“县衙再熬些驱寒的汤药分一分罢,目前尚未发现瘟疫的迹象。”
江枫点点头,嗯了一声。
腐朽的破木草席被水浸着,掺了死人味儿,柳絮被风吹得四处乱窜,像烧化了的纸钱的飞灰。
哭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来,时远时近。
江枫在某一瞬间突然很想念北境粗粝的风,酷烈而直白地兜头刮过城墙,满城的血腥霎时被冲散,似乎能度化一切杀戮的罪孽。
汀州当然也有风,只是风里带着湿冷的水意。繁华富庶的壳子沤在水里,水底的暗流涌动,教人喘不过气,又无处逃离,敲开一线缝隙,才发现这繁盛的壳子里头装满了居上位者的扰攘贪念,早已经烂得流汤了。
陆翀还在张罗着,“乡亲们,城里的粥棚已经开啦,大家伙儿也别躺着了,还能走路的快拿上碗,都到城门口领粥吧。”
有的灾民被叫醒,艰难起身,另一些却再也睁不开眼,成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死尸,被衙差们裹着破草席一具一具搬到板车上。
陆翀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压下喉间的哽咽:“吃了这顿粥啊,大家伙儿就有了力气,再去县衙领粮食。等洪水一退,先把秧苗插下去,老天爷总不能可着咱们浦平作弄,今年地里的收成会好的。”
真的会好么?月明不知道。
她看见一个老叟追着堆尸的板车,呜咽,控诉,而后颤抖着抚上幼小的尸身。
这些死尸一会儿就要被焚化,人世间走一遭,像雨水落在荷叶上,半点痕迹也留不下。
可是有什么办法,世道就是这样。
奄奄一息的老叟被江枫扶到路边,月明自衙差的粥桶里舀了碗粥递过来,他捧着热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里流下两行泪。
江枫明白,世道不该是这样,可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不过是个不得君心的戍边皇子罢了,自觉执剑在手,便能护住心中想护之人,可到头来,就连灾民手中这一碗热粥,都要靠柳昭的筹谋。
“殿下。”
月明难得规矩了一回,江枫垂眸看向她。
月明注视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