窣云山在京郊,本身并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山上雾家别庄里的“瘖谷”。
瘖谷是一座位于山谷里的小屋。
乃雾雨生前专程请能工巧匠所造,结构特殊,里头极黑,无论白天黑夜,皆伸手不见五指。
且墙壁能吸收大部分声音,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又名自省屋。
每年雾雨都会主动进去住两天,以思己过。
若是雾杳自小在家中长大,或许还不会那么怵,但把她买下的鸨母最常使的也是这一招关禁闭。
将对于黑暗的恐惧刻进了雾杳骨子里。
只不过,鸨母狠辣,屋内连恭桶都不留,誓要姑娘们尊严丧尽,折腰服软不可;而许晓泊给雾杳准备的是一张小杌子,更类似于关犯人,让雾杳屁股坐了烂、烂了坐,伤上加伤,哭都没地儿哭去。
许明姌率先憋不住了,同样跪下,恳恳乞求道:“父亲,虽说杳杳有错,可这一去两月,岂不耽误学业?杳杳本就比别人迟一年进抱素斋,学得吃力万分,等秋期开学,就更撵不上进度了。”
她秀欣如竹的背脊一弯,竟是以首叩地,“请父亲饶了杳杳吧。”
许晓泊却毫不买账,甚至连带许明姌也埋怨上了,“就是你平日对她溺爱放纵,才养得她这般有天无日。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孝之一字就是五指山,哪怕齐天大圣来了,也得被压得喘不过气,许明姌把嘴唇都快咬破了,都没能想出有什么应对方法。
别看许晓泊总把她这个养女挂在嘴上炫耀,实则他独断得很,一旦慓劲上来了,一头撞死在他面前都没用。
突如其来的“窣云山”三个字把雾杳打得是眼冒金星、脚冒虚汗,许晓泊见她歘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立马眉毛一竖,语含危险道:“怎么,你不服气?”
雾杳双膝一软,又期期艾艾地跪了回去,“没,我去,我去窣云山就是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瘖谷,她更怕许晓泊。
许晓泊有惩治她的一道绝招。
前世有一回,雾杳惹得他大动肝火。
一开始,他似是放弃了雾杳般,不罚她也不骂她。但后来,雾杳的小院“春知处”里开始少东西。
盆花牡丹、廊下的白鹦鹉、池中的草龟锦鲤……
整整十天,雾杳哭过闹过跪过,春知处里的活物还是一样一样地消失,最后,是一只她捡来的大肚子玳瑁猫。
那猫是雾杳与许明姌逛夜市时,主动黏上来的。
母猫骨架小,巴掌大小的尖尖脸,看起来仿佛只有四五个月,肚子却涨得跟羊角灯一般。
在一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偏偏看中了雾杳,在她腿边秦王绕柱似的蹭来蹭去。
雾杳心中的怜爱如泄洪般泛滥得一塌糊涂。
她把它带回去,用温水擦拭黏成一绺绺的长毛,顿顿给它喂好的,做软窝、刨梳子,养成一个油光水滑的大漂亮。
还请来兽医估测了小猫们的诞生日。她一边掰着指头数日子,一边给小猫们起了几十个备选名。
玳瑁猫有一双祖母绿的眼睛,不是那种汪绿汪绿的,而像玻璃海,漾着丝丝缕缕的曦光一样的金色。
雾杳给它起名曜灵。
那是个大晴天。
曜灵一如既往地翻着肚皮躺在草窠里,见许晓泊向自己走近,也只是把毛茸茸的四肢张得更开,方便他摸自己。
雾杳在那十天里急得颗粒未尽,就剩一口气吊着,只能任由白檀和娄嬷嬷把自己一左一右地压住,眼睁睁看着曜灵被揪着后脖颈一路被拎出了院门、垂花门……被从角门里丢了出去。
随后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碾死。
自那以后,春知处里再也不养花草鱼虫,就连布置都素净了不少,冷清得像个庵堂。
雾家廊庑上,衣影重重,脚步声匆匆。院内院外,处处绛蜡高燃,烤得人发干。
许晓泊这次铁了心要雾杳吃点苦头,竟要连夜将她打包送走。
雾杳的行囊被收拾得简单,一箱衣物,一箱文房四宝,就算完事了。
许明姌看着箱奁被抬上马车,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父亲,不如让我随杳杳在窣云山上住几日吧,也好盯着她完成夏假的作业。”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有你在,她哪是去反省?那是去避暑游冶!”许晓泊负手而立,不动如山,跟个降妖伏魔的金刚杵似的,“再说了,你走了,府中一应事务怎么办?这小蛮皮身边有娄嬷嬷足矣。”
许晓泊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自雾雨逝去后,虽在外添置了几房外室,但明面上并没有另行续娶,也不曾往府里抬过一个侍妾,在同僚与亲友间赚足了“鹣鲽情深、洁身自好”的美誉。
雾府后宅无主,如今是能者多劳的许明姌代掌中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