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大拇指放在泛黄的琴键上,按下去。
“这是什么?”
她的嘴唇变圆,声音低微,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
“这是中央C。”
软塌塌的课本上有个戴妖精帽的小矮人,热情地咧嘴笑着,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小矮人。
“你看到了吗?它在这里。记住了吗?”
他把手从琴上撤下去:“现在你来一遍。”
键盘顿时变得白茫茫,像西伯利亚的一片雪原。
琴上的节拍器,完全没有必要地,悠然自得地,一下一下地摇着。
教室里的空调开得很冷,她的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片一片立起来。她舔了一下嘴唇,像吞下一口水似的动了动喉咙。
一个音在教室里响起。
直到墙上的时针终于画完一个圆,发出轻微的接触声,他喉咙里突然发出野兽般咕噜的清嗓声,庞大的身体猛然舒展,然后拎起课本快步走出教室。
她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从琴凳上站起来,亦步亦趋,关灯,扭掉风扇的按钮。那时她本来也是个孩子。
那天是她人生中第一堂钢琴课。
第二天他还是在教室里见到了她,像白色的墙上一个突出的淡黄色补丁。
他说,钢琴有没有天赋,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反正也不可能走专业这条路。重要的是兴趣,没有兴趣为什么要来上这个兴趣班。
她垂着头坐在琴凳上,脑子里回荡着这个文字游戏。
他的眼睛呈现出非常诚恳,非常老好人的棕色,他几乎对着她的脸,瞪大了眼睛问她:你对钢琴有兴趣吗?没有兴趣明天不来这个教室也是可以的,真的可以的,是完全没问题的。
她跟自己玩起了文字游戏,她对“钢”没有兴趣,对“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对几十个白键和几十个黑键,没有什么兴趣。
他说,你不要逼你自己,你点头或者摇头呀!
她垂着眼睛盯住裙子上粉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人突然从背后揪住她的马尾,把她的整个头往下拉。
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向后栽倒,认为她的头会像拉链一样被拉下来,滚落到他身边。等反应过来时,他为自己的反应笑了,转身拨开书页说:好好好,那我们继续开始吧!
从那一刻起,每个周末她都固定来到这里,两腿并着坐在发霉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雨伞尖上一滴圆滑的雨珠滚落下来。
不是三四个月,而是五年的每个周末。
五年的每个周末,每天早上她从早餐铺里拿到一个软塌塌的窝窝头,连同无色无味的塑料袋一起咬进嘴里。直到背后响起开门声,他像美女与野兽里的野兽一样走出门来,拍着两手呼喊她的名字,在走廊里投下庞大的阴影。
有一天,她从教室里出来,发现父亲坐在给小孩子练琴的钢琴边,闭上眼睛做出愚蠢的陶醉表情,飞舞着手指,胡乱抹出一连串滑稽的音符,像天上下了阵地精的暴风雨。
练琴的小孩围拢来,张着嘴盯着这头动物园里的大猩猩。
教钢琴的老师在旁扶着柜台,想说什么,又想起来这里坐着的是一个有孩子的成年人。
突然有小孩爆发出一声乐不可支的笑,她立刻感觉这笑声也像一个尖锐的音符飞向她。
于是她扶着发霉的墙面,把自己缩在门框后面。
琴行的墙面总是特别潮湿,想来是因为许多孩子脸上的眼泪。
琴行里默认的原则是老师可以打学生。她暗自下定决心,如果他用尺子打她的手一下,她就立刻把书收进书包里,开门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他没有。即使她不练琴,一整节课连一小段也弹不顺畅,下个星期来甚至比上个星期还要退步。
到了后来他总是扶着琴,似叹气非叹气地对她说:“你不练琴啊!”
因为每次她走出钢琴教室就把音符抛之脑后,直到下周再次循环。
有年春节,当她的父亲终于把一台钢琴“请”回家的时候,她感觉被焊死在书房里的还有末日的具体形态。
如果钢琴是一匹动物,她会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去刺它,一下又一下,直到黑色的光面上渗出暗红色的血滴。可是钢琴不是,因此她反而特别爱惜它,保护它,还经常用紫红色的布去擦每个琴键。
家里人都津津乐道,说她特别爱惜钢琴,惜字说着说着便被去掉。她是爱钢琴的。
有一天她的父亲在琴行听她弹琴,听着听着,突然从架子上抓起谱子,流利地撕成几长条,又把谱子卷成一个大卷,流利地在她背上,手臂上落下重重几击。
啪!啪!啪!
她没有叫出声来,但是滑下琴凳,躲在钢琴下面,用手抱住头。周围逐渐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围拢过来,一边看一边说话,还有几个钢琴老师,脸上挂着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