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散布在漆黑的天幕上,发出冷酷的光芒。照到湖上,仿佛水也变得冰冷。
没有鱼。
走了八小时寂寞的长途,他终于来到这湖边。
虽然不至于呵气成霜,但他明显感觉自己呼吸的白气冻在脸颊上,像结了一层鳞片。
“我已经能看到你了。”
他尽量拔高声音,对着湖上远远地说道。
尽管被提前告知过这是徒劳无益的,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使湖上的人听到。
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回音。
寒冷的空气鼓动着他。童年除夕到城郊放烟花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
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湖上漆黑的剪影,一舟,一人。
尽管大家都说死后人是会变的,但他是很固执的。他还是觉得,总不可能改变太多。像比如说,一个很年轻的人,总不至于死后就突然变成庞然大物,长出三个角吧?
他又低头看着脚下。他发现他正站在岸边,再往前迈几步就会踏入水中。
这不是景区有星级的湖,甚至也不是乡下常见的野生湖。湖水的性质他已经被提前告知过,而且他并不害怕。
“抱歉,我觉得你应该不会介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去,用手指插在湖水中轻轻搅动着。
湖水比他想象中还凉,地理课依稀的记忆没有起作用,他总觉得寒冷的时节湖水会给人保暖,有点像怀抱。
右手的指关节一下子变红了,随之疼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一池液态的银色金属中搅动。
“风景很美啊。”
他说着违心的话。声音很低。
在他做出这一连串的动作期间,他的目光几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追踪着湖上那个漆黑的剪影。
寒冷的冬天,连月亮也没有。要是有一轮明月当头,估计他就不会觉得这么冷了。
不知道是不是城里的空气污染,他一直是看着月亮入睡的孩子。漫天密密麻麻的星星,总让他有一种恐怖和野生的印象。
“不介意吗?我穿着运动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脚来。语气完全不像是征求意见,几乎纯粹是自言自语。
灰黑色运动鞋,普通的款式,溅了黄泥,左脚脚趾处已有开裂迹象。八小时寂寞的长途。
步入湖水前,他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膝盖,随即决定没有什么值得考虑的。
湖水像金属包裹了他,他几乎一下子大喊出声。
疼痛和寒冷使他的面孔扭曲,鲜红。
顾不上任何,他挣扎着对湖水尽头原本该是月亮的方向喊道:“如果真的是你,就把船开过来!”
漫天的星星在他眼中旋转。白,蓝,圆规的轨迹。
漆黑的剪影和它倒映在湖水中的影子没有丝毫颤动。
他觉得眼眶里那只黑色的小船突然变大了。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自己能够看得更清楚了。
不,应该说是小船上的人有了动作。
他终于能够分清楚黑色的人,和黑色的船体了。
那小小的漆黑人影被他死死盯紧;像在鉴定一个奢侈品包上的标志,他一会儿恍惚地认定了是她,一会儿又立即否决,觉得简直像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不过,他立刻意识到,虽然自己的腰部以下都已经浸在冰冷的湖水中,这样的距离却还不够形成清晰的判断。
没有鸟的天空中突然发出一声鸟叫似的声音。他打了个寒战,突然有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你现在一定很平静。”他对着远处大声叫喊道,“很平静很平静。”
在这个湖里严格意义上没有傻瓜一说,因为只有他一个活人,而傻瓜是比较出的概念。
“我也好像体会到你那种感觉。”
不过我还在说话,这证明我的大脑还在运转,这没什么可骄傲的。他心想。他已经像老虎机旁赌红了眼的赌徒一般渴望离她更近一步。
他身边的两只手,戴着露指的黑色手套,平行地接触着湖面,像在摸一面镜子。
纪录片里北部的雪乡,戴着长毛帽子的红脸膛的人,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时间上冰捕鱼。
他没有触摸到哪怕一层薄冰。记忆是不会结冰的。
“告诉我这样有没有意义。”他朝着湖上喊道。
脑后有一根羽毛拂过的触感。他立即像拍蚊子一样抬手拍了一下后脑壳。
有一瞬间他觉得她的思维正在漆黑的天幕中浮动,比头发丝细微。
他费了多少力气想捕捉到一根头发丝,或者仅仅是被头发丝触碰一下。
“拜托。”
眼泪大滴大滴从他脸上落下来。
喊话越多,他越确信船上并没有人,至少没有灵魂,或者说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