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在草稿本的边缘写下:可以教我一下这一道题吗?画了一个表情。
她的同桌,男生,他们接近男女朋友,但在这所血汗工厂式的高中没有男女朋友这个说法。她反而感到庆幸,这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更纯洁了。他个子很高,戴眼镜,理科好。刺猬一样的头发,她摸过,给人的感觉非常乖。过了一会儿,她的草稿本回来了,写着解题过程。
他的字写得像女生一样好,也正和他的人品一样。她的字反而写得像个数学极好的男生,可惜她并不字如其人。
同桌间的早恋——多么老套。多么方便。每天早晨支撑她来到学校的动力是他。只是看到他,目光识别出他,就让她有一种被爱的感觉。
他们在千门万户的试卷里和车水马龙的教辅里一点一点发展出了他们的爱,在月考和期中期末考之间熟悉了他们的爱,具体场景为大扫除做清洁,一起去办公室抱作业,当同一个学科一男一女的课代表。他们说过最多的话写在她的草稿本上。晚自习说话会被记名字。
他用漂亮的字写给她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她笑了,感觉很不舒服,这不舒服的感觉让她感觉自己在这复读工厂里好歹还有点人样。
他让她的心跳动,在老师擦黑板的间隙她转着笔时会意识到这一点。早恋这个词被年级主任在升旗讲话上开了无数次笑话,千百人的操场死寂得能听见天上的鸟声,只要笑出声就会被记名字。
她对他,几乎像夸父追日。夸父一直自言自语一直没命地跑,太阳什么也没说也不动。但当他终于在某一节课上转过头来,在她的草稿本上写下“可以啊”三个字的时候,她确信她把长江水喝干了。
他不会开玩笑。在六点以后的自习她弓成一只虾在课桌上趴着盯着一道数学题,肚子痛得能够感觉出胃的形状。他从食堂里带来了面包,无声无息放在她桌子一角。他第一次这样做时她有一种头一回来月经的感觉,她不敢相信自己真是某个人的女朋友了。但后来她逐渐习惯了。这就是他眼里的在操场上散步,在风吹起来的窗帘后面接吻。
将来要是考上还好的大学,她想考公务员。她惊喜于他已经很像公务员,仿佛上课时余光瞥到他坐在旁边就能看见他们以后的车,房子和单位下班以后去公立幼儿园接小孩。他们在小城市,这是最令人心动的春梦,也是能让她睡五个小时白天还能不睡午觉的好梦。
她拥抱过他。那是冬天,他校服里面穿着灰色毛衣,蒸腾着热汽,刚上完体育课。她假装例假来了没去上课,留在教室里补昨天的数学作业,因为太难了她没做完,剩下的题也做不出来。他不知为什么提前回教室来了,她做了一整节课每道题写的过程都擦掉了,但还是一个答案都没做出来。他扫了眼她的教辅从她手里拿过笔说:“应该这样做。”不等他说下一句话,她站起来拥抱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最亲密的关系仅限于晚自习她把手放在他的校服兜里。其实都是一样的兜,像工厂制服一样的冲锋衣,仿佛已经在预示这工厂般的学校大多数人的归宿。那么冰冷的衣服,她每次手都升温得很快,很快就变得很烫。冬天呵气成冰的教室里连板凳都是冰得像磨刀石一样的,她的脸经常会爬上高原红。
他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老师们说他有一种“韧”劲,每次他们这么说时她总有一种发自内心想要保护他的感觉。他的数学卷子从不会丢不该丢的分。她总感觉他仿佛应该是她心目中最乖的最理想的儿子。
他们总共也没有拥抱过几次。牵手的次数甚至更少。从没有接过吻,除了——除了那一次。那个晚上她在卫生间的地上躺下了,因为第二天就要一模了,而她的数学做了好几套真题还是只能考那点分。她崩溃了。她已经不在乎宿管有没有来问和舍友有没有说什么,只知道他也没回宿舍。就那么一次——她躺在最脏的厕所的地板上,鼻子能闻到尿的味道和拖把的味道,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走廊上除了应急出口没有别的灯,仿佛还能听见巡逻的脚步声看见那雪亮的手电筒。
成绩出来后,那个晚自习他们谁也没说话——当然也不敢说,但是草稿本上她一个字也没写也不敢写。她知道她数学退步了,比她考试前崩溃的那些分数考得还要低,但语文和英语反而进步了。真正完蛋的是他,他这次考得差到他把头埋在课桌上一整天,而他是数学从不会丢不该丢的分的人,是班上理科最好的人。她知道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去了,那也是那一天她看见他为数不多的把头抬起来的时候。
等他回到座位上时她用手轻轻拍了拍他,她知道她这样做意味着什么,老师包括同学都有可能看到她。他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动。那时正在评讲卷子,她不敢说话,只是想着应该让他冷静一下。她知道对于他这种没有崩溃过的人来说偶尔一次崩溃更严重。
直到那天晚自习下课,他才把头抬起来,她想说什么,可是他一个字也不说,他看起来让她感觉真的很害怕。
她就让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