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得要命,果不其然夜里就下了暴雨。盛夏的庭院里碧色浓郁,枝叶被雨打得浑乱,滚着闷雷,燥热。
“也不知这雨今夜能不能停得了,若不停明日的宫宴可要折腾了。”红笺看一眼窗外。
她叹着气,手上的活却依旧麻利。热气滚一遍,薄如蝉翼的青纱很快就熨帖软和起来,烛光下光晕柔软。
明日宫宴是新朝换代以来皇后娘娘初次宴客,不止闺阁女儿,各个世家根系都格外重视,暗有向新皇表忠心之意。
孟与青侧过身,头也不抬地看书:“不停也好,冲冲宫里头的血腥气。”
红笺吓得一个激灵忙打断她:“姑娘!”
她抱紧衣服左右四看,见只有烛火晕明,这才焦急道:“姑娘这话同奴婢说说倒算了,明日入宫可不敢乱说!”
孟与青以书盖脸:“好好好。”
红笺欲言又止,放好了衣服又上前去为她掖被角,低声道:“姑娘从小长在京都外,极少出门参宴。如今又赶上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更要慎言才是。”
孟与青知道她是为自己,叹口气:“我晓得的。”
红笺鼓鼓嘴:“姑娘总是这样。自从前些日子里从宫中回来,已经连着好几日睡不踏实了,眼看着下巴就尖了些,身子这样弱可怎么能行。”
“不妨事,不过是去呆坐着。”孟与青笑了,“药罐子都能去歪上一日,我自然也行。”
红笺一张小脸想绷绷不住,还是扑哧一声笑了。
孟与青朝她眨眨眼,继续看书。
她口中的药罐子指的是自己那位弱柳扶风,整日离不得金贵药物调养的嫡妹,孟倩华。
孟与青虽是当今太师孟国公的嫡长女,可如今的孟府夫人却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母亲原是前朝老太妃之女长宁郡主。孟与青是难产子,那年出生时命悬一线,十多个郎中来瞧了都只能叹息摇头。
眼看着女儿还不足月就要养不住,长宁郡主心痛之极,甚至不顾自己产后虚弱去了寺庙磕头求佛,寺外却偶遇了一个神神叨叨的云游道人。
那道人替孟与青算了一命,说她命格诡谲,需得在观里避养至及笄才可归于尘世。
长宁郡主病急乱投医,不顾孟国公劝告,当真将小女儿送进了观里。
两人回家争吵一场后,长宁郡主心病郁郁,病体难安,不过两年便含泪撒手去世。
孟国公因此对这个女儿更是不喜,除开金银未断外,十多年都未曾去看顾一次。
但说来也奇怪,孟与青被送入观后一身的病竟真的好了起来,平安地长大了。
直到及笄那年。孟国公忙于政事不甚上心,续弦的孟夫人有意磋磨,便只派了护卫接女出观,一路毫无遮掩行过了宫门长街。
红笺至今都清晰记得堆自己在一群仆从里被带着去往孟府门外迎接那天。
已近冬末大雪簌飒,街道茶贩摊子白气袅袅,年少时的孟与青并不活泛,更沉默许多。
她一身单薄的浅青色裙裾坐在马上,及腰长发未绾未簪随风轻动,姿容绝色。
深冬雪天里,昔日严谨安静的宫门长街一时竟哄闹如马道长巷,阁楼窗口的的脑袋乌泱泱,有喃喃追问的:“这是哪家的姑娘?竟如此——”
有一惊后忙甩袖鄙夷的:“观之衣裳粗陋,必是红粉烟花之地!我等读书人当一心圣贤,怎可受之皮肉蛊惑!”
更有狂妄轻浮的,上前欲拦:“姑娘可有婚配?我乃当朝礼部侍郎之次子,愿百金求娶姑娘为侧室!”
晋朝虽然民风开放,却也没有这样当众折辱人的。
周围顿时吵吵嚷嚷起来,有人叫着千金求纳,有人痛斥世风日下,直到孟家亲卫军前来才终于压住了躁动。
“孟国公嫡女养病归家!谁敢放肆!”
孟国公之名顿时嚇得周围寂静一片,震惊目光中兵马肃肃后退,亲卫军单膝成跪浑声朗道:“迎小郡主归家!”
“迎小郡主归家——”
马行至面前时,红笺这才从呆怔中猛地抽回神,抖着声音上前行礼:“奴婢红笺,见姑娘安。”
孟与青那始终低着的、沉寂了一路的眼睛于是缓慢循声望来,她看着她,长睫鸦羽灵得出尘。
不仅是红笺站在门边看呆了眼,当年整个京都更是轰动一时。
甚至有一位名声极广的烟柳诗人自阁楼观见孟女之资后,大笔一挥作了一首“美人赋”。
赋中那句“莫道无颜色,青黛胭脂冷”国破至今,仍广为传颂。
避世十余年,一经出世便冠绝京都,孟与青第一美人的名头瞬间传遍了晋朝上下。
可这样艳丽的名声对孟氏嫡女却并算不上好事。
孟国公为人低调,并不喜女儿如此出头露面,更何况孟与青一出生起就离了父母,血缘之情堪称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