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炎光灼灼。
京城当街的摊贩都收去了许多,偶尔有挑着水饭浆食的小贩在树荫下拖着腔调叫卖。有气无力的蝉鸣在闷热的风里愈发微弱,好似催眠的曲儿一般哄得人昏昏欲睡。
中草堂的守门小厮倚着门槛睡得正香,忽然觉得轻微的凉风吹过。他迷迷糊糊睁眼,只见一个戴着帷帽的人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他的面前,登时吓得清醒了:“啊!”
那人对他的一惊一乍无动于衷,问他:“这里是,中草堂?”
断句古怪,咬字生涩,听起来不似京城口音。
小厮警惕起来,上下打量着他。
这人帷帽上的幕帘从帽檐垂落到腰间,影影绰绰可见清瘦的肩背胸膛。白袍如云水浮动,腰间佩玉,似是男儿——只是嗓音实在低柔,难辨男女。
小厮愈发警惕,道:“正是!我们王堂主开设中草堂,不知公子有何贵干?”
“……啊,公子。”她低笑一声,嗓音愈发低柔,简直如熟到糜烂的浆果般甜蜜,“我自然是,来瞧病的。今日坐堂的大夫,是何人?你知道么?”
她这样子实在是古怪,小厮竟觉得大热天的凭空出了一身冷汗。他望着面前这人,不知为何说话磕巴起来:“是,是堂主的心传弟子,高,高……”
“心传啊。”那声音带着笑打断他的话头,似乎是对坐堂大夫本身并不感兴趣,“嗯……那,你,带我去见他吧。”
小厮不由得怒了:这人,实在是无礼!
中草堂堂主王杰希有举世无双之才,副堂主方士谦更是以妙手回春之名远扬江湖。中草堂素日救死扶伤,哪怕是行事最无道的劫匪也要礼让七分,如今这人行事轻慢,藐视堂主心传弟子至此,他怎能——
“……算了,我不为难你。毕竟我只是,来瞧瞧他的死对头,”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嗯,他竟然有心传……不知道这心传弟子修的医道和我的比起来如何……”
她抬起手来在小厮额头上轻轻一拍,他就如同烂泥般倒下了。
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看见她轻飘飘地迈入门槛。那腰间衣带随着风飘起又徐徐落下,白底紫绣的蛇蝎百足纹样栩栩如生,好似活了一般在她衣裳间灵活地游走——最后展开的末端之上,有个龙飞凤舞的“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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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英杰正低头誊抄着药方。
堂主开药方总用缭乱难认的行草字体,令药房的师弟师妹很是为难。因而他没有病人时便做些誊抄的工作,减轻一下药房负担。
他正欲搁笔吹干纸上墨迹,谁知一抬头便看见这戴着帷帽的白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不禁吓得一呆,饱蘸了墨汁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甩开几团黑点。
白衣人微微后挪了几寸。
高英杰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他掩去自己的愣怔表情,连忙起身道:“抱歉、请坐……您久等了,请问是来号脉的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是。”
高英杰匆匆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桌面,转头就看见白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对面落座。他有些吃惊于她的轻功造诣,但仍然有礼地道:“请您伸手。”
白衣人没有动。
她似乎是在透过垂下的帷幕间审视着他,目光无声无形,却不知为何让他有些不安。过了一会,她点了点头,撩起帷幕、递上了自己的手腕。
高英杰的瞳孔反射性一缩。
那惨白的皮肤上,遍布着青紫的瘀痕。凸起的腕骨与指关节称得上嶙峋,手背上那些形状诡异的伤疤弯弯曲曲地没入掌间,与垂死挣扎的地龙一样可怖。
这样的手、这样的皮肤……他是见过的。
应该是随师父外出义诊的时候吧,在中原与南疆接壤的乡村里见过当地特有的蛊人——他们的皮肤上多是蛊虫蛇蝎留下的啮合撕咬后的疤痕,并且病痛缠身、四肢僵冷,只能躺在竹床上度日。
高英杰用力抿了抿唇,伸出两指搭上她的手腕,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脉搏,怎么会摸不到?!
即使是死者的脉搏也不会完全没有迹象,而这、简直是在摸一块冷冰冰的死物……
高英杰飞快地瞄了她一眼。
那轻薄帷幕之下的胸膛有轻微的起伏,明显是会呼吸的活人啊……他努力克制着面部肌肉,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惊慌的表情,然而微微发颤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
“如何?是不是,诊不出来?”白衣人的低柔声音在此刻带上了嘲弄的意味,在看到他惶然的表情后她攥了攥手指,低声道:“啊……原来一代堂主的心传,也就是如此的水平……”
高英杰一直都被长辈保护得太好,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恶意扑了满面,脸色瞬间惨白,嗫嚅道:“是死脉……抱歉,是我学艺不精……”
出乎意料,白衣人没有刻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