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无风,陈府门前还留着一盏灯,老槐树上夏蝉不停叫唤,护院透过阵阵蝉鸣,听见巷口传来车轮声。
马车停在府前,护院走过来躬身掀开帘子,问道:“大人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
“有些事耽搁了,”陈卓珺下了马车,王管家就在院里候着,他进门随口问了句:“母亲呢?”
王籍道:“老夫人喝了药先睡下了,托我嘱咐大人,回府后早点歇息,要以身子为重,别熬到太晚。”
冬青后脚抬着一摞文书进来,陈卓珺顺手取下一本,“我心里自有数,夜已深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我等退下了。”王籍看了一眼那沓文书,高过冬青头顶,就知道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还是要连夜处理完这些文书。
果然王籍等人退下后,陈卓珺后脚便踏入书房。
白天从西市回到内阁后,陈卓珺奉皇帝口谕去大殿议事,等忙完公务回来,已经月上中天。尽管如此,还有堆积成山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冬青引亮桌案上的蜡烛,也退下了。陈卓珺拿过桌上的文书,伏案提笔写字。
夜深人寂,陈府下人本就不多,到了夜晚静得能听见虫鸣,间杂着烛火细微的噼啪声。
陈卓珺埋头书案,桌上文书很快少了大半,双眼愈发沉重,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
元和十年,冬日比往年来的更早,也更寒冷。
戎国和大赵交界之地,大雪下了两天两夜,整个谷河镇覆盖成一片无际的雪原。
这个镇子隶属原阳县,本是郤城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入冬却遭戎国铁骑侵占,谷河镇的百姓首当其冲。
戎国的营帐扎在谷河镇山脚下,最外面那顶营帐有层层官兵把守。呼延摩一路行来停在帐前,有人掀开厚重的门帘,寒霜侵入,挨帐而坐的少年瑟缩了一下身子。
呼延摩低眸看了一眼。
少年身着棉衣跪坐在地,脚边有一张棉被,正圈盖在身旁的妇人身上。他垂头朝手心哈气,低敛的眼睫上结了冰霜,听到动静抬头,正触及呼延摩利如鹰隼的目光。
那一瞬间,少年眸光中不显惊恐,只露出几分诧异和不符年纪的深沉。
呼延摩欲想细究其中深意,少年早低下头,抖着身子爬到人堆里。
呼延摩以为看走了眼,嗤笑一声。
戎国大军攻占郤城后,呼延摩带领的部分人马在谷河镇落脚,戎贼烧杀抢掠,镇里的百姓遭了殃,人都快死绝了。最后只要还有口气的,都被捆起来扔到这间帐子里。
呼延摩挥了挥手,从帐外进来几人,呼延摩低声吩咐几句,他们朝人堆里走来。
冬日里连落雪两日,帐子里又没生炭火,百姓们饶有冬衣避寒,还是有捱不过的,在夜里活活冻死。这些戎国军营的彪莽大汉走过来挨个踢一脚,若是没有反应,便认为是死了将尸体抬出去。
一脚落在陈卓珺脊背时,他紧紧护住陈十娘,吃痛闷哼出声。兵卒看他是个硬骨头,存了捉弄心思,故意补一脚在他腿上,使了八分力气,陈卓珺登时疼红了眼眶,却不落一滴泪。
等抬完了死人,又涌进来一拨兵卒,押着剩下的活人走出营帐。
这群兵卒带着他们离开戎国营帐,接着步入山林,他们不知道要被带到哪去。一路上积雪覆盖道路,树木枯槁、百草凋敝。
陈卓珺和母亲被押着走在队伍最后,陈卓珺脚生了冻疮,冻疮化脓流出血水,反反复复,如今走一步都痛苦万分。
一行人走着走着,眼前视野渐渐宽阔,天地间只剩一片茫茫雪色。
远处有一行黑点,离得越近,陈卓珺越能闻见风里的血腥气,那些黑点也如雄鹰舒展羽翼般,慢慢彰显轮廓。
金戈铁马、旌旗猎猎,那是戎国的骑兵。
陈卓珺意识到什么,突然顿住脚步,这些天来头一次面露惊惶,任凭身后的兵卒将他推倒在雪地,也不再向前半步。
他半张脸埋在雪里,看着马背上呼延摩拉满手中弓箭,内心升腾起巨大的绝望。
呼延摩手上一松,利箭离弦,正中队伍最前方一个男人心口,将他刺了个对穿。男人惨叫一声倒地,染红了雪地。
戎国将士几日不曾屠戮,竟是在等此刻,把大赵百姓当做活靶子,肆意滥杀。
顷刻间,箭如雨下,人们仓皇逃跑,但哪里能快得过箭矢,箭流所到之处,雪地上绽开一朵又一朵血红的花。
四下是空旷的荒原,避无可避。
利箭划破长空,面前的人中箭倒下。陈卓珺认得他,他是村口李大爷的儿子,和他年纪相仿。
少年惊恐地瞪大双眼,鲜血喷洒,溅在陈卓珺脸上。
陈卓珺听见呼延摩放声大笑。
他抬头,正好落入呼延摩的视线,呼延摩再次搭弓拉满。
他瞳孔中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