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说话间,也竟忘了那近处的呼吸声,他听身边女郎问他:“书院只偶尔去一次也就够了,你的学问,教那些孩童太过浪费,就像拿东海之水浇灌瓦罐——平日要不要和我一同,就这样去各处闲晃?”
“我们去哪里闲晃?”
“先在江城左近逛一圈如何。”女郎半个身子懒懒靠上背枕,“我们一般称之为近地巡游,做帮主的,总是要到处走走,巡查一番,其实就是无所事事、到处瞎走。”
苏云卿闻言抬袖,按了按眉又放下,笑道:“好,荣幸之至。我跟着您,瞎走。”
帮主闻言抬眼看了看他。
话似乎说得奇怪。
不过江城是太核心,她也总要出门,正好,先把两个小子带出去拉一圈。
马车跑到江城,恰是傍晚,今日奔波劳累过,二人都懒怠在家吃,帮主带苏云卿到酒楼蹭饭。这日正好有帮众请客,摆了晚宴,他们悄悄混进去,也不祝酒,也不致辞,也不喧宾夺主,吃饱就走。
苏云卿发现她从前那句“在江城出门没人理”竟至少有半句是真的。酒楼里的帮众见到他们,热情打招呼,见帮主似乎只打算用饭,又各自回桌照常宴饮,并不硬来拜见。
酒席蹭到一半,又忽然下雨,帮主朝外看了看,问苏云卿:“有东西晒在外面吗?”
“今天早上就出门,应该没有。”
“我应该也没有。”
二人安心,悠闲舀汤用膳。
海鲜汤浇淋饭上,暖融融正适合这样天气。
帮主在帮内各处都放了伞,这座酒楼柜上也有。她出门,扇子和伞总是常备着的。
一把红伞擎顶,朝他斜了斜伞面,苏云卿见状走入伞下。
他比帮主高一些些,便接过伞柄,二人散步消食回府。
“吃得如何?”
“恰好。”
“是不是和京里不一样。”
“嗯。京里确实少见这样……首领在末桌蹭饭也不随份子的。”
“哈哈哈。”帮主朗笑。
她踢着步子,“一张筵席两个时辰,吃一顿饭也不过一两刻钟,与其花许多时间参加宴会,还不如就这样寻常吃饭。”
苏云卿替她遮去一边来的雨丝,等风过去又将伞持平:“很是。”
“其实我不爱他们称呼帮主,”伞下的女郎忽然道,“不过也没有别的叫法,这个江湖气息重,也不错。”
她抬手帮苏云卿扶了扶伞杆顶风,“‘帮’这个字,没有问题,”等伞柄上传来的风力小了,她又放开,“‘主’这个字,也很不错,只是总叫我想到主仆之论,或者讲,主奴之说……真是在古往今来的细枝末节里根深蒂固。”
比如家主、门主,就算话本里出一条妖精,都是凤王龙主。有人做主人,那么谁又是被主人掌控、操纵、所有的呢。
雨声骤急,风忽然一阵鸣啸。她抬手握住苏云卿举伞的手,顶过半阵风,横力不减。
“旁边躲一下吧。”
“……好。”
风雨里声音含糊,她拉着身边人到街边店下暂避。
檐下滴雨,敲击在匆匆行人当头,也为躲雨人落下信弦伴奏。
月白风清的郎君站在阶上,抖去红伞上的水滴。像是要抖去手背上一瞬的奇异触感。
帮主抱臂斜在柱边,看了看天色。往年梅子时节雨,只在春夏之际,如今梅雨下凡,一下一年,入秋了还没几日太阳,连着一阵秋雨一阵凉的老话,大概要直下到冬日,下到落雪天厚棉袄不能晒干为止。
“诶,做帮主,就是为了不做帮主。”她未察觉身边人的细微情绪,叹一声,侧头接着刚才的话。
于是苏云卿也停手,斜提着伞等雨珠滴落。
他垂着睫跟一句:“嗯?”
帮主看他神色,看不出内里想法,于是又收回了后半句,随口道:
“之后带你四处去逛,你见到就明白了。”
云卿公子在雨雾里怔忪一瞬,仿佛意识到自己走神,正感抱歉。此时雨势减小,转为淅淅沥沥,街面上青石板映着水光,迎面小跑来一个蓑衣小帮众,看到帮主在街旁这里,忙过来道:“帮主,有个大兄弟刚刚进城,正在书局那,请您去替他送伞接他一接呢。”
“你们送的伞他用不惯?”
“嗐,哪里知道他。”也不知是谁,面子这样大,掌柜竟会让自己来带话。
空着手,伞在边上人手里的女郎想了想,大概猜到是谁,笑一声,低声自言自语:“我不做帮主,也不是这个不做法。”
她朝带口信的来人道歉,“不用理他,倒叫你冒雨跑一趟。”说着趁着雨小,拉过苏云卿朝自己家走,“我先送这位公子回去,再去接那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