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摆脱雷潇湘时春风满面,却不知她走后居然将我的师兄们一个一个也带走。
伯之说,承甫家中突然生变,婺远王在京师援兵救驾失败,眼看大局已定,却带着几十个残兵殊死抵抗,当即被绞杀,昏庸的皇帝被迫禅了位。
伯之说,反军首领华铖徸在兵变中黄袍加身,顺应天命,于新阳称帝,改年号为“奉元”,定京师名为“东都”,意指日出东方,不落不败。
伯之还说,一个月后,他也要下山了。
而龙虔忧心他爹刺史的位置堪忧,性命兴许也堪忧,草草决定,于明日下山。
我哭着问师娘,这山上是不是就要只剩下师父与她,还有我。
她说不会的。
对了,还有史湸。
春寒料峭,冻煞年少。
这年的春天特别冷。
大哥写信来说如今虽然改朝换代,但京师百姓日子安好,未有动荡,更未没出现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残败景象。
这是我近半年来听过的最好消息。
于是六师兄依旧常伴文房四宝,八师兄接过伯之的担子,学起了如何打理院内大小事务,元氏兄弟因我没了下山的好心情,转把心思多花在了读书与习武上。史湸一如既往做他的小大人,不过总在傍晚拉上我陪他习武,我用心射过几箭累了后便坐在石凳上看他练舞刀。他练得刻苦,舞得也卖力,越舞越有大师兄的风采,我也以此鞭策自己定要好好练箭,日后若是遇上二师兄时才可底气十足地告诉他我没有偷懒,他教的我都不曾忘,我甚至想得出他听后会笑得怎样。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呢?
春去秋来,每过一季,我都写上一封信给他们。信中有我的心境,有书院的日常,有每个人的近况,写好后,再念给自己听,生怕这信中有丝丝遗漏,可偏偏就是不晓得要把信寄往何处。
一叶知秋的凉意有多短暂,落雪严冬的冰寒就有多漫长。天阴光寒,冷风萧瑟。似初冬的麋鹿,我欲要冬眠一季。蝼蚁偷生的结局最好不过是形势逼人强,兔鼠洞藏也躲不过季节轮换。
转眼又是五月。夏日里有燃情如火,烧得我也算能稳一把英姿勃发,读书习武间隙,不时也下山换换思绪,听听这新帝登基的朝代里有没有好上心的趣闻,打发在山中积郁许久的苦闷。
欣山虽繁,但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还真听不到半点可颂之材。去年中了举人的那户人家唱了小半年的欢歌,今年却因改朝换代体味了一回一念天堂一念人间的心理落差,据说因为科场腐败有人行舞弊之举,所有上榜的都名不入官册,于是这读书人老老实实地在镇上找了户殷实人家做起了教书先生。
人生如潮,潮涨潮落皆由命。都说靠着通天山下,木头苦读也能成秀才,他的时运差了些,到头来也只有空嗟叹。
八师兄果然是采购的好能手,一趟下山就能将山里缺的东西全部补齐,连针头都不会落下,事事谨慎,以起恍为典范,不求超越,只求不差。志趣上嘛,不说比承甫,就连起恍的半成,他也达不到。
“小师妹喝些水。”
“小师妹快吃个馒头解解饿,歇好脚咱们再赶程。”
小师妹没走几步就被喂成了小师弟,再走两步可不催成了大师兄?大师兄下山时还带着云雪糕,八师兄只把馒头当个宝。馒头饿时能充饥,软时能管饱,硬了还能当武器,遇水则化,遇冷则刚,一物多用,是谓馒头也。
我觉得我与他下山显得顶多余。
于是我得闲地在面人摊前看会了搓面,在墨下生辉的文人处斗诗,在茶楼里背出了评书,偶尔在元氏兄弟的要求下还能在书坊里洞悉人生,余时又到棋社里长进了不少棋艺。而八师兄,总能在太阳落山前半个时辰寻到我的踪迹,把我完完整整的捎回书院,并且脸上从未出现过承甫抖落新鲜玩意儿的惊喜,或是起恍丢了我的慌张。
八师兄才是通天最深藏不露的人。
夏季再长也觉短,冬日一到,我就变得且悲且怆,又颓又唐。
这个冬天实再难捱。
我在圣儒院里等来了今年初冬的第一场小雪。密密雪子叩木窗,雪落不觉寒。
文锦斋倒数第二排书架上的卷册我已悉数品读,幼时不知这世界绚烂奇妙,年少听闻还有许多奇珍异宝。这样的年岁里坐如井蛙,蹉跎哀叹,不要说对不起天地,起码也是对不住爹娘,问心实在有愧。
外面的世界不会始终动荡,这里的书院也不会一直荒凉,人不会永久漂泊无依,志更不应总是消沉不振,冬季过去,又来春盛。
可兴许谁都抱着在这开朝乱世中得过且活的心态,通天这一年竟没有收到荐举女弟子上山的信件。
芸芸众生皆俗世,杯影浮华方得闲。世风颇紧,连上山求道的人都少许多了。通天所剩的弟子们守住一座空荡荡的大书院,承着一颗空洞洞的脱俗风雅的心,翘首企盼中原无战,时局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