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央帝宫,云起雪飞的琴瑟声从水榭环绕的重云殿悠悠流出。
天子帝君安坐高台之上,帝后跪坐其旁。
苍洲三师六司诸臣对坐分列两边,饮杯举盏。
亓帝举着酒盏,看似已然有几分醉意。
他们今夜相聚于此,正是为了庆贺乌梦江一役,击退金邦而举办的宫宴。
庆功宴的主人翁就坐在高台之下,即使一言未发,可晏钊身上从尸山骨海中熔炼出来的杀气,还是让人无端地觉得生出几分压迫。
旁边同席而坐的,正是凯旋时他身边的年轻副将,亦是他的长子晏习灵,此刻卸下盔甲,倒有几分清越。
亓帝如梦似醉,赏着殿中的歌舞。
“晏大将军为孤守住了乌梦江,所以孤也特为晏大将军,准备了一份惊喜。”
亓帝一挥手,宦官立刻向殿外宣召。
歌舞未停,自重云殿外的夜色之中,走出一道精瘦挺拔的青甲身影,目不斜视地走进殿中。
接到急召时,他正在鹿央城中,还来不及换下一身肃穆的鹿甲装束,就这样顶着高高耸立的缨饰,兀然闯入在这一片笙歌燕舞的氛围之中。
戴着黑色指套的手按在身侧佩刀上,他走到某一处的宴桌之前,抱拳跪地,鳞甲碰撞簌簌作响。
“拜见帝君。”他低着头,被甲胄掩去神色,轻声道:“父亲,兄长。”
望清来人面貌,坐在旁边年轻的将军霍然起身,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按住。
“习灵,殿前不得失仪。”
亓帝醉意萌然,摇摇晃晃地从高台上起身,所到之处众臣皆敛目而避。
他走到晏钊的身后,扶在他这大将军的宽肩之上。
冕旒之下,帝君笑意吟吟,按在晏钊肩上的手却倏地猛然下压:“晏钊,许久不见,还认得出你这仲子吗?”
晏钊不语。
久经沙场的鹰眸直直地看着案前向他跪膝之人,随即视线下移,瞥向那人的腰间。
晏惊归不必抬头,便知道父亲在看什么。
他离开家太久了。
自幼时起他主动留在鹿央守城关起,他与父亲阿姊,三年五载,也难以见上一面。
等他成了一名守城侍卫后,母亲便赠予他一枚重明鸟血玉佩。
只要识得此玉佩,他们便能认出他。
前世在麒麟关戍守的这么多年,他总是戴着玉佩站在城门的某一处,遥遥地望着父亲与阿姊的大军归来。
也期待着父亲阿姊能在乌麂上,望见血玉佩,也望见他。
可此时那块重明鸟血玉佩不在身边,不知父亲阿姊,还认不认得出他?
亓帝目光凌冽地从两人之间来回,重新回到鹿座之上:“孤的惊喜,晏大将军是否喜欢?”
原来这便是亓帝口中的惊喜。
两张年轻脸庞隔空而立,在某一些特定的角度透出几分相似。
只是一人贵为客上宾,一人只是阶下臣。
今日庆功宴的局面,其实众人早就有所预料。
晏大将军乃是前朝旧臣,却并不与苍洲任何氏族交好,晏氏总是独来独往的一支氏族。
加之其它种种行径后,朝中早就有所流言蜚语,说这晏钊居功自傲,不可一世。
所以此次鹿军班师临至麒麟关城下时,本应亲迎大军归来的亓帝,竟然当着诸臣的面在圣鹿台上玩弄笔墨。
眼下又特意命人去寻了晏大将军的仲子。
上位者,最忌手握大权之人敢生二心。
天子这是明摆着要刹刹晏家的锐气。
窥见亓帝神色显然骤冷,几位离晏钊坐挨得近的臣子默默将掌中酒杯放下,等待今日的压轴羹肴上桌。
“众卿有目共睹,孤待晏将军不薄,可孤想问问,”亓帝冷哼,陡然厉声道:“晏惊归,你可知罪?”
哗啦——
琴弦之声急转而下,重云殿的宦官时刻关注着天子的一举一动,极有眼力见地暗中命令殿中奏乐立刻撤走。
殿中霎时一片寂静,肃杀之气顿起。
晏惊归心下一重,立刻叩首俯跪。
肩上旧伤尚未完全愈合,他动作一大,便隐隐牵扯到了那道伤口。
“孤念你久居鹿央,想命你随晏钊同去乌梦江试炼一番。可派去麒麟关传命的人同孤说,找不到你。细问之下,才知你擅离职守,足足月余不曾露面。”
亓帝居高临下:“孤很好奇,晏惊归,你去哪儿了?”
原来是此事。
他睁眼之时,正是乌梦江一役最焦灼的时刻,而他无比清楚,久不破局,接下来的鹿军面临的将是什么样的险境。
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快马赶往乌梦江。
亓帝问罪,问的是他的渎职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