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殿依然一片漆黑,端阳和毕方在殿前台阶上坐着,互相依靠着打盹。我轻轻走过去,先把毕方惊醒了,抬头正要叫唤,又被我一把捏住了长喙,它喉咙里呜呜几声把头扭向一边再不理我,端阳也醒过来,见我正要行礼,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大殿里面,端阳没忍住,贴着我耳朵轻声说:“在里面。就这门不知怎的打不开了,不让工匠来修,只叫我从后阁小门给了酒,也不点灯也不出来。”
我一时哭笑不得,我还以为我锁门这招十分高明。
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殿内,我取了一根蜡烛出去放在毕方嘴边,它不情不愿的点燃了。大殿里月光比烛光还要明亮,我仔细看了一圈,四处空旷并没有人。有隐隐酒气从后阁传来,转过屏风,后阁一片漆黑。我举着蜡烛慢慢过去,酒气越来越重。晕黄烛光照出地面一双脚,顺着看过去,墨离靠着书案坐在地上,旁边四五个酒壶。我把蜡烛放在书案上,蹲着看他。烛光从上方照着他的脸,他面色如常,眼帘低垂,看着手里的荷包。我清清嗓子,他却先开了口:“这面料是斜纹素绮,这绣法叫打籽绣,绣针从下往上刺出,将丝线绕上两圈,再回针而下。这是进献陈国皇家的绣品技法,是我母家特有。”他摸着下面挂着的如意结,又道:“我小时候常常看母亲做绣品,母亲做这如意结极快,那时我淘气,她做好我又偷偷拆掉。母亲只当和我游戏,换了许多法子打结,我总又想法子拆掉。后来母亲换了这种样式,极难,那时我也大了,便不再去拆。母亲以为难到我了,却不知,若是将这一股拆分开,回绕一下,从此处穿过,再交换了分别退过这里,只退一半,这边两股便可松开,抽出来,这结也就散了。”
他的手指在如意结上划来划去,嘴里平平淡淡的说着,我的心却如鼓敲。这慧娘,莫不是他母亲?看慧娘仪态,此时他又如此说,慧娘极像是南边蓼国人,可他的蓝眼睛,怎么也是西域人。这可怎么回事?
我轻声问他,“你母亲长什么模样?”
他抬头,脸色温柔,眼睛向着我却不在我身上,仿佛越过我看着房梁,也不答我的话,只把刚才那些话又说了一遍。再问,又是如此。
我无计可施,只得把端阳叫了进来,端阳一看极为了然。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收拾他睡下,躺在榻上,他向着端阳道:“明日一早请公主来此,只说我找她说话,别无它意。”
出了殿门,我盯着端阳,他向我拱手一礼:“公主见谅。王上这是喝醉了。”
“喝醉了?他看着神清气明,怎么就醉了?”
端阳嘿嘿一笑,“王上喝醉了就是这样的。以前在大营时,有一夜,他和军士们喝酒,喝到半夜,找姜副将说天时如何,地理如何,敌军将领如何,说当夜敌军必然袭营,说的十分郑重,姜副将忙安排下去,叫全营佯装休息,实则全体戒备。果然后半夜敌军来袭,却被我们杀的一个不留。第二日姜副将去报喜讯,王上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是想起来,那一仗大家对墨离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成想是吃醉了。
“那你的意思是,明天早上他就不记得刚才说过什么了?”
端阳笑着说:“多半是不记得了。”
“那你明天早上还来不来请我呢?”
“这个……”端阳挠着头十分纠结。
见他如此,我笑道:“没事儿,明天早上我自己来。”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翻腾,若慧娘真是墨离母亲,那他们的身份又是什么?梁尘待慧娘那般慎重,可见慧娘不是普通人,而梁尘又是什么人?他待慧娘是真心尊敬,还是挟人自重?我该如何向墨离、向梁尘谈及此事?而络石也曾说过是蓼国人,她与他们有没有关系?
我何曾处理过如此复杂的关系,一夜辗转反侧,将近天明才眯了会眼。可仿佛才刚闭上眼,就听到络石给墨离问安的声音。
只听墨离小声问我起了没,络石说我昨夜回来得晚,翻来覆去似乎也没睡好,这会还没起来。墨离把他提来的早膳给络石,叫她给我温着,起来了再吃。
我忙扬声唤络石,一边叫墨离等我片刻。络石进来我火速梳洗,梳头的时候看镜里的自己眼下一片憔悴青黑,络石也吓一跳,问我是不是一夜没睡,我摆摆手,让她给我扑了些粉,看着好多了。
收拾停当,我叫她去摆饭,自己开门走到院里。墨离在廊下站着看山下,听我声音转过身来,眼下也是一指乌青,我心里想笑,面上却稳着,问他怎么来得这么早。他却也稳得起,只说起得早了些,想四处走走,便去膳房选了些我爱吃的早膳给我送来。
饭摆好二人上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心事却都不开口,这一顿饭吃得各自内心热闹,面上却淡如白水。
饭后我同他一道下去。天阴着,高空的云层层叠叠,被风吹着变换形状,那风吹到脸上却温暖,带了泥土青草的气息,我深深吸了一口,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那荷包……”